旧影工坊的霓虹灯在雨雾里晕成一团暖黄，像老照片边缘泛起的焦痕。
林昭昭踩过青石板，雨水顺着伞骨滑进袖口，凉意一路爬上手腕——鞋跟忽然一沉，磕进了那道熟悉的砖缝。
她低头看着裂纹，呼吸顿住：十六岁那年，她就是在这块砖上磨平了第一双帆布鞋底。
当时老吴举着修好的卡带机冲她喊：“小丫头，来试试这盘《光阴的故事》。”
他的声音穿过二十年的风雨，依旧烫在耳膜上。
地下室铁门的铜把手结着薄霜，指尖刚触到那层细密的冰晶，门就从里面开了条缝。
小林探出半张脸，发梢滴着水珠，肩头还挂着便利店塑料袋的提手。
“刚买了伞。”
他抹了把脸，喘着气，“顺路绕去后巷看了眼——墙角新留的鞋印，42码，像是星轨安保队的制式皮靴。”
话音未落，他的视线落在她风衣内侧微微鼓起的草图轮廓，声音轻下来：“带了那张草图？”
“嗯。”
“老吴头……还好吗？”
“还撑着。”林昭昭拍了拍他手背，触感像摸到自己十六岁时那双手——老吴教她修磁带机时，也是这样粗粝的掌心裹着她的指尖，油污混着松节油的气息钻进鼻腔，仿佛时间从未走远。
小林后退半步让她进去，转身时她瞥见他工装裤口袋里露出半截手工折纸，是只歪歪扭扭的纸鹤，和老吴病房里那叠“康复加油”的千纸鹤一个折法，折痕深得几乎要撕开纸面，像是用尽力气才折完。
地下控制室的霉味混着松节油气息扑面而来，潮湿的空气贴在皮肤上，带着陈年电路板烧灼后的金属腥气。
主控台蒙着的防尘布被掀开一半，露出泛黄的cRt显示器，屏幕上跳动的绿色光标像老吴当年修机器时叼着的烟蒂，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林昭昭把草图平铺在控制台，背面的小太阳在台灯下泛着毛边——那是她用彩铅涂的，十六岁的手劲太轻，纸背还留着铅笔戳出的小坑，指尖抚过那些凹陷，像重走一遍童年的刻痕。
“需要我做什么？”小林已经抄起扳手站到门口，门框上挂着他刚安好的应急灯，红光在他绷紧的下颌投下阴影，像警报在脸上划了一道血痕。
“守好门，三分钟内不管谁来都别放。”
林昭昭扯下脖子上的听诊器——是奶奶退休时送她的，金属胸件还带着体温，凉中透温，像一块沉睡的月亮贴在锁骨下方。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控制台上的生物传感器上悬了两秒，最终按了下去。
“滴——请录入目标生物特征。”机械音响起时，她的后颈瞬间沁出冷汗，顺着脊椎滑下一道湿线。
老吴的心跳节奏在她脑海里翻涌：短，短，长，停顿，长，短——那是他昨夜拍床板的节奏，每一下都砸在她掌心里，像摩尔斯电码在说“别怕”。
听诊器贴在左胸的瞬间，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快得离谱，像被按了快进键的黑胶唱片，唱针在沟槽里打滑，发出尖锐的嘶鸣。
控制台上的波形图疯狂跳动，绿色曲线几乎要冲出屏幕边界，像一头困兽撞击牢笼。
林昭昭闭了闭眼，老吴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小丫头，修机器得沉住气，急了就会把唱针掰断！”
她想起昨夜病房里，老人枯瘦的手拍着床沿，每一下都比前一下轻，却固执得像敲钟。
床头柜上的保温杯还冒着热气，是她早晨煮的雪梨汤，老吴喝了两口就呛着，却笑着说“甜得像你十六岁偷塞我口袋的橘子糖”，那句话混着咳嗽声，像糖纸在风里抖。
“呼——”她对着手背哈了口气，凉意顺着鼻腔窜进肺里，胸口的慌乱终于被压下一寸。
心跳声渐渐慢下来，波形图的尖峰开始平缓，像风暴过境后的海面。
当“短长短停顿长短”的节奏终于在屏幕上稳定成连贯曲线时，她额头的汗已经洇湿了碎发，一缕黏在眉梢，痒得像记忆的触须。
手机在控制台震动，沈巍的语音通话自动接通，背景是键盘敲击声：“昭昭，星轨内网的异常请求激增，许蔓调了三组AI团队在模拟老吴的心电图。他们用了近十年的医疗数据做训练，现在每分钟能生成三百种心跳变体。”
林昭昭的指尖在波形图上划过，那串曲线像条歪歪扭扭的小路，每个起伏都藏着故事：
长的那下是老吴听说徒弟小林被星轨打压时的愤怒，短的那下是他看见她带着奶奶的听诊器来工坊时的惊喜，停顿的三秒……是去年她奶奶葬礼上，老人蹲在墓碑前抽完半盒烟的沉默，烟灰簌簌落在泥土里，像不肯落下的眼泪。
“他们可以模拟数据，”她对着麦克风笑，声音里裹着冰碴，“但模拟不了为什么跳成这样。”
控制台突然发出蜂鸣，红色警告灯在头顶旋转，刺目的光扫过墙面，像警笛在室内回荡。
林昭昭抬头时，屏幕上的“生物共振度”跳到了62%，进度条卡在中间，像根悬着的针，摇摇欲坠。
“昭昭！”赵倩的消息弹窗炸开，文字在屏幕上跳动，“许蔓刚让律师送了《遗体科研捐赠预授权书》到医院，只要老吴生命体征消失，他们就能以‘医学研究’名义提取完整生物样本——包括脑组织和心脏数据！”
血液轰地冲上头顶，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有电流在颅内奔袭。
林昭昭抓起手机的手在抖，快速拨出医院号码时，指甲在金属外壳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像指甲划过黑板，激起一身战栗。
电话接通的瞬间，监护仪的滴答声从听筒里涌出来，混着老吴微弱的喘息：“...昭昭...别怕...”
她把手机贴在控制台的麦克风上，老吴的心跳声立刻灌进系统。
波形图开始剧烈震荡，原本62%的进度条像被点燃的导火索，“唰”地窜到78%，又颤巍巍爬到83%。
“检测到外部入侵！”机械音突然变调，控制台的指示灯全部转为红色，像整间屋子都在流血。
林昭昭看见屏幕边缘跳出许蔓团队的Ip地址，成串的代码像蛇群般涌进来，正在暴力比对AI生成的心跳数据。
“断网！”她吼了一嗓子，小林立刻冲过来拔掉网线。
控制台陷入短暂的黑屏，再亮起时，右下角的“离线模式”字样在闪烁，幽蓝如萤火。
林昭昭扯开脖子上的项链，银链末端挂着个拇指大的录音笔——是奶奶的遗物，里面存着二十年前的心理咨询录音。
她按下播放键，老吴的声音突然炸响，带着年轻人才有的暴烈：“你们凭什么用仪器测我的痛苦？！凭什么说我‘情绪值过低需要调整’？！”
背景音里，奶奶的声音温和却坚定：“老吴，我需要记录你的生理反应，是为了证明这些数据不能定义你——”
“定义？”老吴的喘息声突然粗重，“我女儿被星轨的‘情绪训练’搞到抑郁症时，他们用数据说‘她抗压值低于均值’；我徒弟被雪藏时，他们用数据说‘他共情指数不达标’！现在你们还要用数据说我该不该痛苦？！”
控制台的波形图疯狂跳动，和录音里老吴的心跳完全重合——这不是普通录音，这是奶奶当年偷偷用初代生物传感器录下的情绪峰值，那一分钟的心跳，是灵魂的呐喊，是数据无法伪造的暴烈诗篇。
林昭昭盯着屏幕，看着“生物共振度”从83%跳到92%，再跳到98%。
当数字终于停在100%时，系统提示音像教堂的钟声般清亮：“记忆种子——已唤醒。”
cRt显示器的雪花点骤然散去，数百个加密文件夹如花瓣般次第展开，标题流淌如河：《反对次声波实验原始录音》《被删除的选手创伤追踪报告》《星轨娱乐资本操控日志》……
沈巍的惊呼从手机里冲出来：“这是完整的罪证链！许蔓这些年用‘情绪光谱’操控艺人、篡改数据的证据全在里面！”
与此同时，监控画面突然弹出——是星轨总部的总裁办公室。
许蔓站在巨大的电子屏前，她常戴的珍珠耳环歪在锁骨处，保养得宜的手指死死抠着桌沿。
黑屏的终端机映出她扭曲的脸，她对着空气喊：“怎么会？他都快八十岁了，怎么可能...还在反抗？”
林昭昭的指尖轻轻抚过屏幕上“选手创伤追踪报告”的标题，文件夹图标泛着冷白的光，像无数双等待被看见的眼睛。
老吴的心跳声还在控制台里回响，和她自己的心跳重叠成一片，像涨潮时的海浪，一遍又一遍冲刷着沙滩上的旧痕迹。
“因为心跳，从来不是数据。”她对着空气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比任何警报都响亮。
控制台的红灯渐渐熄灭，小林从门口探进头，脸上还沾着刚才搬路障时的灰尘：“昭姐，医院来电话，老吴的生命体征...稳定了。”
林昭昭转身时，草图上的小太阳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老吴用铅笔写在背面的另一句话：“被消音的声音，会在听见的人心里，长成最粗的树。”
她摸出手机给沈巍发消息：“把《选手创伤追踪报告》的解密权限调最高级。”
按下发送键时，屏幕亮光照亮她泛红的眼尾，“那些被标记为‘异常值’的痛苦，该有个名字了。”
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动纸页沙沙作响，像有人在低声诵读。
她缓缓坐下，将听诊器贴回胸口。
心跳声依旧，平稳，坚定。
和老吴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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