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冲踩着宫道微凉的青石板,心事重重地走向立政殿。
他是来探望病重的姑母,当朝长孙皇后,内心深处,却也存着一丝能偶遇未婚妻长乐公主的希冀。
他与长乐的婚事,本该在两月前那场盛大的典礼中完成,孰料汉王府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不仅将汉王李元昌炸得尸骨无存,也让整个长安的喜庆氛围戛然而止,国丧期间,婚仪自然延后。
如今,皇后姑母又骤然病重,这婚期,怕是又要遥遥无期了。
想到长乐,长孙冲心中便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
那个如同晨露清荷般的女子,见到他时总是礼数周全,无可挑剔,眉眼间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却总让人觉得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冰。
他感觉得到,长乐应下这门婚事,更多是出于对陛下和皇后意愿的顺从,而非对他长孙冲本人,有多少男女之情的倾慕。
“或许……在她心中,我与其他长安勋贵子弟,并无不同吧。” 他暗自叹息,一种无力感萦绕心头。
他渴望能得到她真心的笑靥,而非那般程式化的温婉。
步入立政殿,药香混合着安神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气氛压抑。
长孙皇后卧于凤榻之上,面容憔悴,见到侄儿,勉强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长孙冲压下心中烦忧,上前执礼问安,细细询问病情,说着宽心的话。
他并未在立政殿久留,以免打扰姑母静养。
告退出来,他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目光掠过殿外回廊、御花园的入口,期盼着那道熟悉的身影能出现。
然而,直至宫门在望,也未能如愿。
带着一丝失落走出宫门,早已等候在外的长孙府管事立刻迎了上来,低声禀报道:“公子,府里刚收到几笔款项,已按老规矩,入了您的私库,数目……不小。”
长孙冲脚步微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近些时日,总有些来源隐秘的款项汇入他的私库,他心知肚明这与朝中某些势力的“孝敬”以及家族一些不便明言的产业有关。
他并非不谙世事,深知这些钱财背后牵扯着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若在平日,他或许不会太过在意。
但此刻,刚从压抑的宫廷氛围中走出,带着对纯粹情感的怅惘,再听到这沾满利益算计的铜臭消息,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股烦躁。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未多问,只吩咐道:“知道了,入库便是。” 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疏离。
……
长乐公主确实知晓长孙冲入了宫。
她刻意算准了时辰,待那道熟悉又令人倍感压力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才带着侍女,悄无声息地来到立政殿。
殿内药气氤氲,看着母后日渐消弭、失去光泽的容颜,长乐心如刀绞,却不得不强撑起最明媚的笑靥,柔声细语地宽慰,亲自试了汤药的温度,一勺一勺耐心喂下。
直到皇后昏昏睡去,她才轻轻替母后掖好被角,悄然退出。
从立政殿那压抑的氛围中走出,她并未回自己的寝殿,而是不由自主地走向了宫中较为僻静的一隅——长乐馆。
自王惊尘遇刺的消息传来,郑观音便卸去了所有钗环,终日素服加身,不施粉黛,整个人如同秋日凋零的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哀寂。
长乐每次见到她这般模样,心中便是一阵莫名的酸楚。
许是那阴差阳错替王玉瑱送信的经历,又或许是同处深宫、心境皆苦的相怜,这两位身份特殊的女子,竟渐渐成了可以偶尔说些体己话的闺中密友。
长乐踏入长乐馆时,郑观音正临窗坐着,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成色普通的玉佩,目光空茫地望向窗外那方被宫墙切割的天空。
见到长乐,她苍白的脸上才勉强挤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公主来了。”她的声音轻柔,却缺乏生气。
长乐在她身旁坐下,接过侍女奉上的清茶,却只是捧在手中,久久未饮。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轻愁。
郑观音看出她心情低落,只以为是担忧皇后凤体,便轻声劝慰道:“皇后娘娘吉人天相,定会康复的,公主还需宽心,保重自己才是。”
长乐摇了摇头,欲言又止,纤长的手指紧紧攥着温热的杯壁,指节微微泛白。
沉默了许久,她终于抬起盈盈的眼眸,望向郑观音,那眼神里充满了迷茫与挣扎,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郑姐姐……我……我能否问你一件事?”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勇气,“你当初……是如何说服自己,嫁给……原太子的?”
这话问得极其突兀,也极其大胆。
郑观音握着玉佩的手微微一僵,她何等聪慧,瞬间便明白了长乐此刻心中的惊涛骇浪。
这哪里是在问她的往事,分明是长乐公主自己对即将到来的婚姻感到了巨大的彷徨与抗拒。
郑观音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了片刻,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同样身不由己的自己。
她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声音飘忽如同梦呓:“如何说服自己?”她轻轻重复着这个问题,带着无尽的自嘲。
“当初……何须说服?家族需要,父兄期盼,那便是天经地义的理由。为了荥阳郑氏的门楣,我放弃了所有不该有的念想,包括……”
她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哽咽,“包括那个……曾许诺带我纵马江南,一身白衣胜雪的少年郎。”
她收回目光,看向长乐,眼中是历经沧桑后的清明与悲悯:“我把我自己,当成了祭品,献给了家族的利益。而现在……悔之晚矣。”
看着长乐骤然苍白的脸色和眼中涌起的复杂情绪,郑观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格外郑重与恳切:
“但是,长乐,你与我不同。”
“你是大唐的公主,是陛下与皇后娘娘的掌上明珠。你的身份,既是一种束缚,何尝……不也是一种旁人难以企及的凭仗?你的选择,理应比当年的我……多一些余地。”
她没有点破长乐对长孙冲的无感,也没有怂恿她反抗,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并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
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长乐原本就已波澜四起的心湖,激起了更深、更乱的涟漪。
长乐公主垂眸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殿内静得能听见彼此清浅的呼吸。方才关于嫁娶的话题太过沉重,让她心口发闷。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眼帘,眸光微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轻声问道:
“郑姐姐……我听闻,王家玉瑱公子,如今去了嶲州?那般边陲之地,他……为何会突然前往?”
她尽力让语气听起来只是寻常的好奇,但那微微前倾的身姿和眼中一闪而过的光亮,又如何能瞒得过心如明镜的郑观音?
郑观音静静地看着她,这次,却没有像往常那般立刻用“身份悬殊”、“前程各异”之类的话来点醒或劝阻。
她经历了太多,看透了这宫墙内外的无奈,此刻见长乐这般情状,心中竟是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慨。
她轻轻摩挲着手中那枚温润的玉佩,语气平和,带着一种叙述往事的淡然,却比以往多了几分深意:
“惊尘公子去得不明不白,他这做弟弟的,心中岂能无恨?嶲州那边,听说有些利益动人心魄,盘根错节,牵扯甚广。玉瑱公子此去,明面上或是为了整顿家族事务,但以他的性子……”
郑观音顿了顿,抬眼直视长乐,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恐怕更是要亲手为兄复仇。那酒谪仙看着温润,骨子里却藏着狮虎的胆魄与鹰隼的锐利,绝非甘于受人摆布之辈。”
长乐听得入神,眼眸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钦羡与担忧交织的复杂神色。那样快意恩仇、凭心而行的活法,是她这金枝玉叶永远无法企及的梦。
郑观音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愈发柔和,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支持:
“这世间,能遵循本心而行的人太少。他选择了一条布满荆棘的路,固然危险,但……总好过一生浑噩,连为自己、为至亲争一个公道的勇气都没有。”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话中的意味已然分明。
她不再一味地告诉长乐“你们不合适”,反而隐隐地认为,王玉瑱那样敢于挣脱枷锁、追寻真相与公道的锋芒,或许正是长乐这被困于金笼中的凤凰,内心深处所向往的光芒。
长乐怔怔地坐在那里,郑观音的话语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她反复品味着那句“遵循本心而行”,再想到自己与长孙冲那桩看似锦绣、实则令人窒息的婚约,心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涌起一股不甘与……渴望。
她望向窗外那片被宫墙框住的四角天空,第一次觉得,那天空之外,嶲州的方向,似乎有着一种令人心驰神往的、自由而炽烈的气息。
郑观音态度的微妙转变,如同一颗种子,悄然在她心中埋下,只待合适的时机,破土而生。
长乐怔怔地坐在那里,捧着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反复咀嚼着郑观音的话。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唯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提醒着时光的流逝。
两个被命运裹挟的女子,在这寂静的深宫里,各自怀揣着无法与人言说的心事,一个在追忆中悔恨,一个在迷茫中挣扎。
喜欢梦回贞观,我成王珪次子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梦回贞观,我成王珪次子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