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集:寒炉暖药
破庙的横梁上又添了道新裂,风裹着碎雪从缝里钻进来,打在药棚角落的炭盆上,火星子簌簌往下掉。双经渡正对着铺开的《黄帝内经》残卷出神,指尖划过秋冬养阴,无扰乎阳八个字时,鼻尖忽然萦绕起一股淡淡的焦糊味。
先生,药渣子糊了!随安(此时尚未正式收为徒,仍称药农之子)的惊呼声撞在庙墙上,他手忙脚乱地把药罐从火堆上拎下来,黑褐色的药汁顺着罐底滴在青石上,凝成一个个深斑。蹲在旁边分拣药材的老妇猛地站起身,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怪我,光顾着看天了。
双经渡抬头望向庙外,铅灰色的云低得像要压进城墙里。前几日还只是零星飘雪,今早一开庙门,檐下的冰棱竟结了二尺长,挂在破庙的木椽上,活像一排排倒悬的匕首。医棚里候诊的百姓缩着脖子,有人把冻得通红的手往袖管里揣,喝药时龇牙咧嘴——药汤刚舀出来就带了层凉意,滑进喉咙像吞了块冰。
这样不行。双经渡合上医书,指腹在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上轻轻叩了叩,温疟虽退,寒邪却趁虚而入。药汤若凉,药性减半不说,还会伤了脾胃阳气。他看向随安,后山的枯枝还够烧几日?
随安扒着炭盆边缘数了数剩下的木炭:昨日捡的枯枝潮得很,烧起来尽冒烟。炭盆里这点炭,是李大叔从家里匀的,他说自家孩子还等着烤火取暖呢。
老妇忽然往庙外走,枯瘦的手攥着褪色的蓝布帕子。张婆婆您去哪?随安追问。老妇头也不回:我那屋角还堆着些松针,晒干了能引火。双经渡望着她佝偻的背影没作声,这三个月来,老妇从整日对着儿子坟头哭,到如今见谁都想搭把手,药棚里的药碾子被她擦得发亮,连哪味药放左哪味放右,都记得比随安清楚。
正思忖间,医棚外传来一阵孩童的哭闹。个穿补丁棉袄的妇人抱着孩子直跺脚,那孩子约莫五岁,小脸冻得发紫,喝药时刚沾了下唇就哇地哭出来,药碗在地上摔得粉碎:苦!凉!娘,我不喝!
妇人急得掉泪:小祖宗,这药能救命啊!她想捡地上的碎瓷片,手指被划破也没察觉。双经渡上前按住她的手,从药箱里取了些止血的草药揉碎了敷上:孩子脏腑娇嫩,冷药入腹确实难当。他看向周围的患者,好些人手里的药碗都冒着白气——不是热的,是呵出的水汽凝成的雾。
先生,要不咱们烧点热水?随安指着庙外的井,井水虽凉,烧开了总能温药。双经渡却摇头:单是温药不够。你看那位大爷。他朝角落里努嘴,个老汉正捧着药碗发抖,喝一口就咳半天,嘴角挂着药渍,他肺气虚寒,喝了凉药怕是要咳得更凶。
说话间,老妇抱着捆松针回来了,怀里还揣着个豁口的陶壶。这壶是我儿生前用来温酒的,她把陶壶往炭盆边放,壶身的裂纹里还卡着些陈年酒垢,倒点热水进去,再把药碗搁上面,兴许能热得快点。
随安赶紧往壶里倒了井水,刚架在炭盆上,就听的一声,陶壶底裂了道缝,热水顺着裂缝淌进炭里,滋啦冒起白烟。老妇的手僵在半空,眼圈倏地红了:咋就这么不顶用...
双经渡捡起裂壶看了看,壶嘴虽豁,壶腹却还完好。能修。他从药箱里取了些熬药剩下的药渣,混了点黏土揉成泥,仔细糊在裂缝上,这药渣里有苍术、白术,性温燥,能吸水。等泥干了,或许还能再用几日。他把壶重新架在炭盆边,随安,去多捡些石头来,围个简易的灶。
随安应声去了,老妇却蹲在炭盆边抹泪:先生,都怪我没用。要是我儿还在,他准能想出法子...双经渡往炭盆里添了些松针,火苗舔着松针,发出噼啪的响:张婆婆,您还记得《金刚经》里那句话吗?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老妇愣了愣,这三个月来,双经渡每日给她读经,有些句子她竟也记下了:先生是说,别总想着过去?
是,也不是。双经渡望着跳动的火苗,想着儿子的好,是念旧;总怪自己没照顾好他,就是执迷了。您现在帮着煎药、照看病人,这便是把念想化成了当下的力气,比抱着回忆哭有用多了。他指了指正在捡石头的随安,你看他,昨日还说怕山里的野兽,今日为了找药材,不也敢往深处走了?
老妇望着随安的背影,忽然站起身:我去跟街坊们说说,让他们把家里不用的破锅、旧盆都拿来。多架几个火,总能让大家喝上热药。她刚走到庙门口,就见个衙役揣着手站在那里,见了双经渡就扬声道:刺史大人说了,药材快见底了,让你们省着点用。
随安手里的石头地掉在地上:怎么能省?这都是救命的药!衙役斜了他一眼:大人说了,城里的药铺都快空了,总不能让你们把虢州的家底都耗光。
双经渡走上前:劳烦回禀大人,药材可以按方减量,但有件事还请大人恩准。他指了指医棚里的患者,天寒药凉,恐伤脾胃。想借些炭火,在医棚外设几个火堆,让百姓温药后再服。
衙役嗤笑一声:炭火?城里的炭铺早就被官差买光了,大人自家都省着用呢。你们这些流民,能有药喝就不错了,还想要炭火?他转身要走,却被老妇拦住:官爷,我知道城西柴房堆着些废木料,是前阵子修城墙剩下的,烧起来可旺了!
衙役皱眉:那是官物,你们也敢动?双经渡道:并非白用。可用痊愈者帮着修补城墙缺口,抵换木料。他从怀里掏出张纸,上面是按《内经》气血运行之理画的城墙防御图,我看城西那段城墙根基松动,若不修补,开春融雪怕是要塌。
衙役接过图纸,虽看不懂医理,却也瞧出图上标的缺口确实是平日巡检时总出问题的地方。我...我回禀大人试试。他揣着图纸匆匆走了,老妇望着他的背影,眼里又燃起些光:先生,您说大人会答应吗?
双经渡没答话,正低头给那哭闹的孩童诊脉。孩子还在抽噎,小手却悄悄抓住了他的衣袖。你看,双经渡轻声道,他虽怕药苦,却信你我无害。人心都是肉长的,刺史大人若见百姓受苦,不会全然不顾。他从药箱里取了颗蜜饯,是前几日痊愈的糖铺老板送来的,含着这个喝药,就不那么苦了。
孩童眨巴着泪眼看他,把蜜饯塞进嘴里,果然没再哭闹。妇人感激得直作揖,周围的患者也跟着松了口气。随安捡回石头,七手八脚地围起简易石灶,老妇则领着几个能走动的患者,开始清理医棚角落的杂物,腾出地方架火。
日头偏西时,那衙役竟真的带着两个杂役来了,身后还跟着辆板车,装着些劈好的木料。大人说了,衙役的语气缓和了些,木料可以用,但修补城墙的事,你们得说话算数。
自然。双经渡让随安领着杂役把木料卸在庙外,又让老妇招呼痊愈者明日动工。杂役们架起火堆,三五个石灶同时燃起火焰,橘红色的光映在每个人脸上,连破庙的裂痕都仿佛被暖得柔和了些。
孩童的母亲第一个把药碗放在火边温着,药香混着松木的气息在棚里弥漫。孩子盯着跳动的火苗,忽然说:娘,火像小太阳。妇人笑着擦去他嘴角的蜜饯渣:是啊,先生和这些好心人,都是咱们的小太阳。
老妇守在火堆旁,不时给每个药碗转个方向,让受热均匀些。她的手被火烤得发红,却笑得比谁都暖:你看这药汤冒热气了,喝下去保管舒坦。有个老汉端着热好的药碗,喝了一口就直抹眼泪——不是苦的,是烫得暖心。
双经渡站在庙门口,望着天边渐沉的暮色。雪不知何时停了,云层裂开道缝,漏下点昏黄的光。随安走过来,手里捧着碗刚温好的药:先生,您也喝点暖暖身子。
药碗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双经渡接过时,指尖触到碗沿的温度,忽然想起《金刚经》里的话: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或许,所谓渡人,不过是在寒夜里递过一碗热药,让这暖意从指尖,一直传到心底去。
火堆还在噼啪燃烧,映得二字在临时搭起的木牌上忽明忽暗。谁也没注意,那被药渣糊好的陶壶里,正温着的药汤,正冒着恰到好处的热气。
想知道这暖意能否驱散更多寒意?且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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