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姥姥把最后一笼蒸饺端上桌时，窗户上的晨光正斜斜地淌进来，落在小五子刚换的新衣服上——
那是他奶奶昨天赶集扯的花布，蓝底印着小鸭子，穿在他圆滚滚的身上，倒像只胖嘟嘟的小鹅。
“快吃，吃完咱去城里。”
后姥姥往我碗里夹了个蒸饺，油花沾在她糙手上，是刚揉完面的痕迹。
自从小五子上次醒过来，已经过去小半个月，他再没说过冷，也没往墙根躲，每天早上还是准时来院门口喊我。
只是再也不提去河边的事，连村西头的浅沟都很少去了，大多时候就在院里跟我玩弹珠。
小五子嘴里塞得鼓鼓的，含混不清地应着：“知道啦！我要去买冲锋枪！还要吃奶油蛋糕！”
他奶奶坐在旁边笑，手里还在给小五子缝新袜子：“你这孩子，心咋这么大？忘了上次咋回事了？”
小五子吐吐舌头，把最后一口粥喝下去，伸手拽我的袖子：“雯雯，咱快点，去晚了玩具就被人买走了！”
我也急，昨晚翻来覆去没睡着，满脑子都是后姥姥说的“城里有卖会跑的小汽车”。
后姥姥把我的红绳又紧了紧，指尖带着刚蒸完饺子的温度：“记着，绳儿别摘，到了城里别乱跑，跟紧我。”
我使劲点头，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铜钱硌着手心，暖暖的。
去城里要坐拖拉机，小五子他姥爷开的，车斗里铺了层稻草，我们四个挤在上面。
风一吹，带着麦秸秆的香，小五子趴在车沿上，指着路边的白杨树喊：“雯雯你看！那树比我奶还高！”
我凑过去看，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金子。
远处的田埂上有农民在插秧，弯着腰像小虾米，跟村里的光景一模一样，可我心里还是盼着快点到城里。
到城里时已近晌午，水泥地晒得发烫，比村里的土路热多了。
后姥姥牵着我，小五子奶奶牵着小五子，两个老人走得慢，眼睛里满是新奇——
后姥姥上次来城里还是亲戚家孩子结婚的时候，小五子奶奶更是只在年轻时来过一次。
“先去买玩具！”小五子拉着他奶奶往路边的玩具店跑。
店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玩具，有会发光的水枪，有穿着花裙子的娃娃，还有他念叨了一路的冲锋枪。
小五子盯着那把黑色的冲锋枪，眼睛都直了，伸手想去摸，又回头看他奶奶：“奶，我能要这个不？”
他奶奶笑着点头：“要，咱小五喜欢就买。”
后姥姥也问我：“雯雯想要啥？”
我指着角落里的小汽车，蓝颜色的，车轮上还沾着“泥土”的花纹，像极了村里拖拉机的缩小版。
后姥姥把小汽车拿给我，我抱在怀里，生怕被人抢走，心里甜滋滋的——
这是我第一个正经玩具，以前在村里，玩的都是小五子用泥巴捏的小车。
买完玩具，小五子奶奶说要请我们下馆子，找了家挂着“家常菜馆”牌子的店。
里面摆着四张桌子，墙上贴着红底黄字的“福”字。
服务员拿来菜单，小五子指着上面的“糖醋里脊”喊：“我要吃这个！上次听我叔说，甜滋滋的可好吃了！”
后姥姥也点了我爱吃的鸡蛋羹，小五子奶奶又加了盘炒青菜，四个菜摆上桌，热气腾腾的，香得我直咽口水。
糖醋里脊刚上来，小五子就夹了一块放进嘴里，烫得直咧嘴，可还是舍不得吐：“好吃！比我奶做的红烧肉还好吃！”
我也夹了一块，甜中带点酸，肉嫩得一嚼就化，比村里过年吃的肉还香。
后姥姥把鸡蛋羹推到我面前：“慢点开，别烫着，不够再点。”
我点点头，小口小口地吃，看着小五子跟他奶奶抢最后一块里脊，笑得肚子疼。
吃完饭，我们去逛百货大楼。
里面人多，后姥姥把我牵得更紧了，生怕我走丢。
小五子看见柜台里的奶油蛋糕，又走不动道了，拉着他奶奶的衣角撒娇：“奶，我想吃蛋糕，就一小块。”
他奶奶拗不过他，买了块三角形的蛋糕，上面抹着白色的奶油，还放了颗红色的樱桃。
小五子先挖了一勺给我：“雯雯你吃，甜的！”
我尝了一口，奶油在嘴里化开，甜得像过年吃的水果糖，比糖还软。
逛到傍晚，我们才往回走。
小五子抱着他的冲锋枪，我抱着我的小汽车，两个老人手里拎着买的菜和新布料。
坐在拖拉机上，小五子靠在我肩膀上，小声说：“雯雯，今天真开心，以后咱还来城里好不好？”
我点头，看着天边的晚霞，红彤彤的像后姥姥蒸饺的饺子皮。
风一吹，带着城里饭菜的香味，还有手里小汽车的塑料味，心里满得快要装不下了。
回到村里时，天已经黑了，村口的老槐树下有几个婶子在纳凉，看见我们回来，都凑过来问：“城里好玩不？”
小五子抢着回答：“好玩！我买了冲锋枪，还吃了奶油蛋糕！”婶子们都笑，说他是个小馋猫。
后姥姥把我送回院，给我倒了杯温水：“今天玩得开心不？”
我点头，把小汽车放在床头，跟我的红绳摆在一起。
后姥姥坐在我旁边，摸着我的头：“以后要是还想去，姥姥再带你去。”
我看着她的眼睛，里面映着煤油灯的光，暖暖的，像白天城里的太阳。
夜里，我抱着小汽车睡觉，红绳缠在手腕上，铜钱硌着手心。
我梦见自己和小五子在城里的玩具店，他拿着冲锋枪，我拿着小汽车，跑啊跑，阳光照在身上，一点都不冷。
没有黑沉沉的河水，没有眼睛漆黑的小孩，只有后姥姥和小五子奶奶的笑声，像风穿过村里的白杨树，轻轻的，暖暖的。
第二天早上，小五子又来喊我玩，他把冲锋枪背在身上，像个小解放军：“雯雯，咱去院里玩打仗游戏！
我当解放军，你当老百姓，我保护你！”我抱着我的小汽车，跟他一起去院里，阳光落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后姥姥坐在门槛上跟小五子奶奶唠着家常，两个老人的笑声混在一起，飘在院里的空气中，甜甜的，像城里的奶油蛋糕。
我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觉得它不那么勒了，铜钱也暖暖的。
或许，那些河底的东西真的不会再来了，或许，以后的日子都会像今天这么开心——
有玩具，有好吃的，有后姥姥，还有小五子，再也没有黑沉沉的河水，再也没有冰凉的手拽着我的脚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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