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心的布展工作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巨大的展厅内，灯光师在调试角度，工人们小心翼翼地搬运着展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期待与紧张的尘埃味。“星阁”团队与艺术中心的工作人员穿梭其间，进行着最后的协调。
属于林枫的那个独立展区，位于整个展览流线的中后段，一个相对独立且空间挑高的区域，显然是策展人精心安排的重点位置。林枫本人几乎扎根在了这里，像一头守护领地的孤狼，亲自监督着每一件作品的摆放、每一束光线的落点。他那组名为 《混血》 的核心装置作品，已然成型。
与之前申请时的照片相比，实物带来的冲击力呈几何级数增长。破碎的瓷器与冰冷的工业元件被以一种更具张力的方式组合，有的悬浮于空中，投射下狰狞的阴影；有的被嵌入粗糙的水泥基座，仿佛从废墟中生长出来；最大的一件，是一个被纵向劈开、又以扭曲钢筋强行捆绑的明代青花大罐，内部布满了闪烁不定的LEd灯带，如同挣扎的神经脉络。整个空间充斥着一种不和谐的、令人不安的美感，一种文明创伤被具象化后的无声嘶吼。
沈清悦在Eva和林倩的陪同下，进行最后的巡场。走到林枫的展区时，她停下了脚步，静静地凝视着那些充满痛苦质问的作品，久久未言。
“清悦姐，”林倩低声提醒，语气带着担忧，“艺术中心公关部那边传来消息，说已经接到几家媒体的提前探访申请，点名要重点关注林枫的展区。我担心……”
沈清悦抬起手，止住了她的话。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件青花大罐上。“该来的，总会来。林枫的作品，本身就不是为了取悦和安抚而存在的。”
她转头看向不远处正在和灯光师激烈争论的林枫，他的侧脸在冷调的工作灯光下，显得异常执拗和……脆弱。
按照惯例，在展览对公众开放前，会举行一场小范围的、针对重要嘉宾、赞助人、权威媒体和评论家的内部预展。这本是一场旨在预热造势、收获早期好评的活动，却成了引爆争议的导火索。
预展当晚，艺术中心华灯璀璨，名流云集。埃兰·杜邦总监亲自致辞，对“星阁”和此次展览不吝赞美之词。嘉宾们流连于那些技艺精湛的苏绣蕾丝融合礼服、充满禅意的现代器物前，发出阵阵惊叹。一切似乎都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人群涌入林枫的《混血》展区。
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赞叹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惊呼、不解的窃窃私语、以及毫不掩饰的皱眉。那强烈的视觉与心理冲击，让习惯了优雅与和谐的大部分嘉宾感到了严重不适。
一位身着高级定制的贵妇用手帕掩住口鼻，对她的同伴低语：“上帝，这太……暴力了。这真的是艺术吗？我感觉很不舒服。”
一位资深艺术评论家扶了扶眼镜，表情严肃：“技术执行无可挑剔，但情感指向过于阴暗，充满了对自身文化传统的……憎恨？”
更有一位颇具影响力的保守派报纸文化版主编，直接找到了陪同在场的杜邦总监，语气严厉：“埃兰，艺术中心展示这样的作品，是否考虑过可能造成的社会影响？它似乎在宣扬一种文化的自我否定和仇恨情绪！这与我们倡导的多元文化共存的价值观是否背道而驰？”
质疑声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原本对“星阁”抱有好奇和好感的嘉宾，此刻也露出了疑虑的神色。闪光灯开始密集地对准那些“触目惊心”的作品细节，可以想象，明天某些媒体上会出现怎样耸动的标题和解读。
林枫独自站在展区的一角，冷眼看着这一切，嘴角挂着一丝讥诮的弧度，仿佛在说：“看吧，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对话’？”
Eva和林倩努力周旋于嘉宾之间，试图解释作品的学术背景和深层寓意，但她们的声音在巨大的争议漩涡中显得如此微弱。杜邦总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身边的工作人员不时低声向他汇报着又收到了哪位重要人物的“关切”。
风暴，已然降临。
预展在一种诡异而紧张的气氛中草草收场。送走最后一位宾客后，艺术中心的高层与“星阁”核心团队，在杜邦总监的办公室里进行了一场紧急会议。气氛降到了冰点。
克莱尔·莫罗女士这次没有亲自到场，但她的影响力无处不在。弗朗索瓦率先发难，语气近乎控诉：“沈女士，杜邦先生，情况你们都看到了！林枫的作品已经引起了广泛的争议和不安！这严重偏离了我们展览的学术基调，甚至可能引发外交层面的误会！为了艺术中心的声誉，我强烈建议，立刻撤下《混血》系列，或者至少进行大幅度的修改，弱化其攻击性！”
艺术中心方的其他几位管理人员也纷纷附和，言辞激烈。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星阁”团队每一个人身上。
Eva据理力争：“《混血》系列是经过严格学术评审才得以入选的，其观念价值正是我们展览的核心之一！不能因为部分观众的不适就因噎废食！这是艺术审查！”
“但这不仅仅是艺术问题！这是政治问题，是公共影响问题！”弗朗索瓦寸步不让。
争论的焦点，完全集中在了林枫的作品上。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向了沈清悦，等待着她的最终决断。是妥协，以保全展览的“顺利”和艺术中心的“和谐”？还是坚持，冒着展览被负面舆论淹没、甚至与合作方决裂的风险？
杜邦总监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向沈清悦，语气沉重：“沈女士，我需要一个明确的、能够说服我和艺术中心理事会的理由。否则，我恐怕无法顶住压力。”
沈清悦一直沉默着，她看着窗外巴黎的夜景，脑海中闪过的，是林枫在工坊里打磨碎片时专注而痛苦的眼神，是他在沙龙上那句“真正的文化融合，必然伴随着撕裂与疼痛”，也是她自己曾在巴黎论坛上，掷地有声地宣称要争夺“当代性”定义权的时刻。
她缓缓转过身，面向会议室里所有或焦虑、或质疑、或期待的面孔，声音清晰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杜邦先生，各位，《混血》系列，一件都不会撤，一寸都不会改。”
语惊四座。连Eva和林倩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沈清悦继续说道：“我们举办这场展览，不是为了呈现一个被 sanitized（消毒过的）、无害的、符合所有人期待的‘东方幻象’。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进行一场真诚的、甚至可能是疼痛的对话。林枫的作品，恰恰代表了这种对话中最真实、也最宝贵的一部分——那就是对文化身份认同的深刻焦虑、对全球化进程中权力关系的尖锐质问。”
她走到会议桌前端，目光扫过众人：“如果我们因为害怕争议，就阉割掉这些不和谐的声音，那么我们所宣称的‘文化交流’与‘当代性’，就是虚伪的，是自欺欺人的。艺术中心之所以是艺术中心，正是因为它应该拥有容纳甚至鼓励这种‘危险’思想的勇气和器量。”
她看向杜邦，一字一句地说道：“关于可能引发的舆论，我们‘星阁’会承担全部责任，并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应对准备。我相信，真正的智慧，不会被喧嚣的表象所蒙蔽。时间，会证明《混血》的价值。”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沈清悦的决绝与坚定，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杜邦总监深深地看了沈清悦一眼，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女人。他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又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好吧。”他站起身，“就按沈女士说的办。艺术中心，不会在自己的殿堂里，进行自我审查。”
会议结束，沈清悦走出办公室，林倩和Eva立刻跟了上来，脸上仍带着未散的余悸与兴奋。
“清悦姐，刚才真是太险了……”
沈清悦摆了摆手，脸上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一丝疲惫的坚定。
“通知我们的媒体矩阵，按计划启动对《混血》系列的深度学术解读和舆论引导。风暴不会停止，我们要做的，是确保风暴眼在我们这边。”
她知道，关于林枫作品的争议，此刻才真正开始。但这团危险的火焰，她既然选择了让它燃烧，就会守护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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