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里,时间仿佛被冻结在一种恒定的、冷硬的节奏里。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像某种不知疲倦的金属昆虫在耳道深处振翅。惨白得刺眼的光线,从无影灯管里倾泻而下,将8岁的艾克伏在控制台前的瘦小身影,毫无保留地钉在光滑冰冷的地面上。他额前几缕深褐色的碎发,被汗水黏住,紧贴着皮肤,微微颤抖。他的目光如同焊死的探针,死死锁在悬浮于半空的全息星图上。那上面,代表快乐星球防御网的淡蓝色能量脉络,正在一片代表未知威胁的、不断蠕动的暗红阴影冲击下,明灭不定,发出令人心悸的滋滋低响。
“能量耦合点…第七序列…稳定性偏差阈值…0.4%…”艾克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濒临断裂的紧绷感。他伸向控制界面的手指,指尖因为长时间的精细操作和压力,微微泛白,每一次敲击指令都带着一种神经质的精准与急迫。胃部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熟悉的灼痛,像有只无形的手在里面狠狠拧了一把。他下意识地弓了一下背,眉头拧成一个死结,但视线却没有离开星图分毫。营养液的管子就插在控制台旁边,里面淡绿色的粘稠液体还有一小半,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他瞥了一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却像是被一种更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制下去,再次将全副心神投入到那片危险的暗红阴影之中。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只有警报的闪烁和胃部的绞痛在无声地提醒着流逝。
实验室那扇厚重、泛着金属冷光的门扉之外,走廊的光线是另一种柔和,却无法驱散一种无形的焦虑。冰柠檬端着一个托盘匆匆走来,上面放着一块合成营养膏和一杯清水。她看着紧闭的金属门,眉头紧紧锁着,小巧的鼻翼因为担忧而微微翕动。
“多面体!”她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急切,“想想办法!他把自己关在里面都快两天了!这样下去会垮掉的!”
多面体站在门侧的控制面板前,他那颗硕大的、仿佛由无数细小晶片构成的大脑门此刻正闪烁着高速运算时特有的幽蓝光芒。几根细长的机械探针从他的工具腰带中伸出,灵巧地在门禁系统的物理接口和数据端口间试探、连接。他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的权限锁死了所有常规进入通道,”多面体的声音里也透着一丝罕见的挫败,“物理锁芯结构…非常古老但有效,直接切割需要无法预估的能量级…尝试逻辑后门…”他手指飞快地在弹出的虚拟键盘上敲击,一串串复杂的代码流在空气中飞速滚动,但每一次尝试,门禁面板上那个代表“拒绝”的刺眼红色指示灯都冷酷地亮起。“该死…这算法是艾克自己设计的…他在防御系统上投入的精力,分了一部分来锁这扇门…”多面体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发出沉闷的钝响,脸上交织着挫败与更深的不安。
就在这时,站在一旁、一直沉默得像一尊小雕像的艾雪,身体突然剧烈地晃了一下。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压抑的抽气声,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狠狠击中。她猛地伸手扶住冰凉的墙壁,另一只手死死按在自己胸口的位置,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张总是带着温柔暖意的小脸瞬间失去了血色,变得像实验室墙壁一样苍白。
“艾雪!”冰柠檬吓得差点打翻手中的托盘,慌忙放下东西去扶她,“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艾雪大口喘着气,仿佛刚从深水中挣扎出来,额前的刘海被冷汗浸湿,粘在皮肤上。她抬起眼,那双总是盛着温和笑意的棕色眼眸里,此刻却翻滚着一种冰柠檬从未见过的、深刻的惊悸与茫然。她的视线越过冰柠檬和多面体焦急的脸庞,死死地盯住那扇隔绝了艾克的冰冷金属门。
“痛…”艾雪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好痛…不是这里…”她松开捂着胸口的手,茫然地摊开,又缓缓按向自己左侧肋骨下方,胃的位置。“是那里…像…像被烧红的针扎…又像…像被抽空了…喘不过气…”
她猛地抬头,瞳孔因为某种强烈的直觉而急剧收缩:“是他!是艾克!他在里面…他很难受!非常非常难受!” 这声音不再是疑问,而是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确认,一种源自心灵深处的、无法解释的共鸣。
冰柠檬和多面体面面相觑,震惊莫名。艾克身体不适是事实,但艾雪这突如其来的、精准指向性的痛苦,却透着一种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诡异。
下一秒,艾雪做出了一个让冰柠檬和多面体几乎魂飞魄散的动作。她挣脱了冰柠檬试图搀扶的手,向前踉跄了一步,然后,在冰冷光滑的合成材料地板上,“咚”的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那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刺耳。她挺直纤细的脊背,微微仰着头,目光穿透那扇沉重的门,仿佛要看到里面那个让她心痛如绞的人。
“艾克!”艾雪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金属屏障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清晰地送入门内的寂静空间,“你出来!你不出来,我不起来!”
实验室里,艾克正全神贯注于一个关键的参数调整。指尖在虚拟键盘上带起一片残影。艾雪那穿透力极强的呼喊,如同一个毫无预兆的、尖锐的信号脉冲,瞬间刺穿了他精神高度集中的屏障。他整个人猛地一震,手指悬停在半空,指尖因为突如其来的惊悸而微微发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骤然收紧,带来一阵强烈到几乎窒息的闷痛。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胸口,眉头拧成一个死结,目光惊疑不定地投向紧闭的金属门。那声音里的决绝和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痛苦,像冰冷的针,扎破了他用数据和逻辑构筑的硬壳。他烦躁地甩甩头,试图将这干扰彻底摒除,但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的悸动感,却在胸腔深处顽固地盘桓不去。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拉回那片蠕动的暗红阴影上,然而,指尖的稳定却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门外,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缓慢爬行。冰柠檬跪坐在艾雪身边,声音已经带上哭腔:“艾雪,听话,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一点点也行!你这样会垮掉的!”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杯水,杯沿凑到艾雪干裂的唇边。艾雪的嘴唇因为脱水而失去光泽,起了细小的皮屑,她只是轻轻扭开头,避开那杯清水,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却无比坚定。她的视线从未离开过那扇门,眼神空洞,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经穿透金属,与门内那个倔强的身影紧紧缠绕在一起。膝盖处的布料,在持续的重压下,颜色似乎更深了一些,隐约透出一种不祥的暗沉。
多面体再次尝试。这次他带来了一个更复杂的解码器,像一只银色的金属蜘蛛,吸附在门禁面板上,细密的探针高速闪烁着。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解码器投射出的瀑布般流动的数据流,额头的汗水汇聚成珠,沿着太阳穴滑落。然而,代表“拒绝”的红色光芒,如同最坚固的叹息之壁,一次又一次无情地亮起。他挫败地低吼一声,烦躁地抓了抓他那头标志性的、如同数据流般的短发,眼中布满了熬夜的血丝。
“艾雪,”多面体的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无力感,“再给我们一点时间!你这样硬撑着,没有任何意义!艾克听不见,他把自己彻底隔绝了!”
艾雪依旧沉默。长时间的跪姿早已榨干了她的体力,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摇晃,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每一次晃动都牵动着膝盖处更深的钝痛。她只能依靠本能,用那点残存的意志力死死绷紧纤细的脊柱,维持着这个近乎自虐的姿势。汗水浸透了后背薄薄的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走廊顶部的柔和光源,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深深的疲惫阴影,眼下的乌青像两片沉重的烙印。唯有那双眼睛,在极度的虚弱中,依然固执地燃烧着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焰,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着那扇门。
冰柠檬带来的营养膏和水,换了又换,从温热到冰凉,最终又被原封不动地带走。她看着艾雪膝盖处布料上那越来越深的、甚至隐隐透出一点异样深红的湿痕,再也忍不住,捂住嘴,压抑的啜泣声在空旷的走廊里低低回荡。
第三天。实验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艾克感觉自己像一具被彻底掏空的躯壳,仅凭着一股疯狂的意志在驱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干涸的肺部和灼烧的胃,带来一阵阵眩晕。视野边缘开始出现不祥的黑色雪花点,闪烁跳跃。他死死盯着全息星图,那代表着快乐星球防御网的淡蓝色能量脉络,终于在他无数次调整、优化、重构之后,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稳定姿态覆盖了整个星球模型。那不断蠕动的暗红阴影,被牢牢地阻挡在外,发出不甘却徒劳的嘶嘶声,能量冲击的警报彻底平息了。
成了…防御系统…最终构型…完成…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一股排山倒海的、无法抗拒的疲惫和生理的剧痛瞬间将他淹没。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控制台边缘,身体却像断了线的木偶,不受控制地向一旁栽倒。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剧烈的疼痛反而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指颤抖着,摸索着按下了门禁解除的指令。
厚重的金属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实验室内部压抑的、混合着臭氧和金属气息的空气瞬间涌出,与走廊里相对清新的气流搅动在一起。
门外刺眼的光线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艾克因长时间处于幽暗环境而极度敏感的瞳孔。他下意识地闭紧双眼,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他只能勉强用一只手臂挡在眼前,另一只手死死抠住冰冷的门框,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眩晕感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几乎空白的大脑。他虚弱地喘着气,喉咙干渴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当他的眼睛终于勉强适应了光线,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
门外的景象,如同一个最残酷、最冰冷的能量冲击,狠狠撞碎了他刚刚构建成功的、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理性壁垒。
艾雪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倒伏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她面向着实验室的方向,仿佛在门开启的前一刻,依旧固执地维持着那个守护的姿势。她那张总是带着暖意的脸,此刻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被抽干了所有生机。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嘴唇干裂得如同旱季龟裂的土地。最刺目的,是她膝盖的位置。鹅黄色的裤料被磨破了,露出底下惨不忍睹的皮肤——一片深红发紫的淤血肿胀着,中间是磨破的伤口,新鲜的、暗红色的血珠正从破损的边缘缓缓渗出,在她身下光洁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触目惊心的、粘稠的暗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实验室运转的嗡鸣,远处若有若无的警报模拟声,冰柠檬和多面体可能发出的惊呼…所有声音都被一种巨大的、死寂的空白吞噬了。艾克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刺目的红,那惨烈的伤,和那张失去意识的小脸。
一股极其陌生的、尖锐到无法形容的剧痛,毫无征兆地在他胸腔最深处炸开!那感觉比胃部的灼烧更猛烈,比额头的撞击更沉重。它像一只冰冷而巨大的手,狠狠攥住了他那颗向来只懂得逻辑运算的心脏,然后毫不留情地、一下又一下地用力揉捏、撕扯。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抽紧,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痛楚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扶着门框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金属表面的软性涂层。
“艾…雪?”一个干涩嘶哑得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声音,艰难地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种从未有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冰柠檬和多面体最先反应过来,惊呼着扑上前去。多面体迅速蹲下,手指探向艾雪的颈侧,语速飞快:“生命体征微弱!脱水!体力严重透支!膝盖有开放性伤口!需要立刻医疗处理!”
冰柠檬则试图去扶艾雪,但女孩的身体软绵绵的,毫无反应。
艾克像是被多面体的话惊醒了。他猛地推开冰柠檬伸过来的手,动作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强硬。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一步跨出实验室的门槛,膝盖因为虚弱和刚才的冲击而软了一下,但他硬是咬牙撑住了。他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僵硬的轻柔,小心翼翼地将双臂探入艾雪的身下。
她的身体轻得可怕,像一片羽毛,又像一块冰冷的玉。当他的手臂穿过她的腿弯,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膝盖上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处时,艾克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指尖猛地一颤。那粘腻的、带着体温的湿润触感,像一道灼热的电流,瞬间穿透了他的指尖,直刺心脏深处。那股陌生的抽痛感再次猛烈袭来,几乎让他眼前发黑。他强忍着,手臂肌肉绷紧,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那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身体打横抱了起来。
在抱起她的瞬间,艾克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实验室内部。控制台角落,那盆被遗忘许久、用来测试某种微弱生命反应的绿色植物,叶子早已枯黄蜷曲,蔫蔫地垂在花盆边缘,在实验室惨白的光线下,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关于“生命”本身的讽刺注脚。那枯败的黄色,与他怀中女孩苍白面颊和膝盖上刺目的鲜红,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他抱着艾雪,转身大步走向医疗室的方向。脚步因为虚弱和怀中生命的重量而有些踉跄,但他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异常坚定。他低着头,目光紧紧锁在艾雪毫无生气的脸上。走廊柔和的光线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那上面还残留着实验室里的油污和汗渍。他脸上惯有的那种属于科技天才的、近乎冷漠的专注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巨大震动、茫然无措和某种更深沉、更汹涌情绪的复杂表情。一种他过去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名为“心疼”的感觉,正如同星云风暴般,在他被数据和逻辑填满的心房里疯狂肆虐。
医疗室柔和的光线取代了实验室的惨白。艾雪躺在洁白的治疗床上,透明的营养液顺着纤细的导管流入她的静脉,生命体征监控仪发出平稳而令人心安的滴答声。膝盖处的伤口已经被无菌敷料妥善覆盖,只留下边缘一些未完全擦净的淡红色药水痕迹,像几抹倔强的晚霞。
冰柠檬轻轻放下手中的水杯,看着病床边那个沉默的身影,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悄悄拽了拽多面体的衣袖,用眼神示意。多面体会意,又看了一眼艾克挺直的、仿佛凝固在时光中的背影,轻轻点了点头。两人无声地退了出去,细心地带上了医疗室的门,将这片带着药水清香的宁静空间留给了他们。
门锁合拢的轻微“咔哒”声,似乎惊动了艾克。他依旧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身体保持着一种近乎僵直的姿势。医疗室柔和的顶灯在他低垂的眼睑下方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他的目光,长久地、一瞬不瞬地落在艾雪膝盖上那片洁白的敷料上。那白色之下,是磨破的皮肉,是渗出的鲜血,是三天三夜无声的、固执的守护。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自己的右手。这双手,能精准地操控最复杂的仪器,能设计出守护整个星球的能量网络,此刻却在微微颤抖。他犹豫着,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迟疑,极其轻微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敷料边缘那点淡红色的痕迹。指尖传来的,是敷料本身微凉的触感,以及一点点药水的湿润。
就在这微不可察的触碰瞬间,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微弱电流般的暖流,毫无预兆地顺着他的指尖,倏然流窜而上!这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几乎像是错觉。然而,紧随其后,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却猛地冲上他的鼻梁,狠狠撞击着他的眼眶。艾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猛地收回手,像被那微弱的感觉烫伤,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迅速低下头,深褐色的额发垂落下来,彻底遮住了他的眼睛,也遮住了那瞬间汹涌翻腾、几乎要冲破堤防的情绪。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在制服下,比平时更明显地起伏着,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什么,又像是在艰难地消化着什么全新的、完全陌生的东西。
时间在医疗仪器的滴答声中悄然流逝。窗外的模拟天光,由明亮转为一种宁静的深蓝,如同铺展开的丝绒。艾克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塑。直到他确定自己的呼吸已经重新平复,脸上不会泄露任何异常,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就在这时,艾雪浓密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轻轻颤动了几下。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正费力地要从一片沉重的黑暗深渊中挣扎出来。几秒钟后,那双总是盛着暖意的棕色眼眸,终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起初是茫然和空洞,视线没有焦点地游移着,仿佛迷失在陌生的星域。
她的目光,最终捕捉到了病床边那个熟悉的身影轮廓——深褐色的头发,瘦削的侧脸,紧抿的唇线。一丝微弱的光芒,如同星火,在她虚弱的眼底缓缓亮起。
“艾克…” 她的声音极其微弱,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几乎只是气流送出的气音,却带着一种确认后的安心,轻轻拂过寂静的空气。她看着他,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似乎想努力给他一个安抚的微笑。然而,那笑容还未完全成形,便被浓重的疲惫和虚弱所淹没。眼皮仿佛有千钧重,不受控制地再次缓缓阖上。只是这一次,她的呼吸似乎更安稳了一些,仿佛确认了守护的存在,终于可以放心地沉入恢复的睡眠。
艾克的身体在艾雪唤出他名字的那一刻,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他看着她努力想笑却又无力支撑的样子,看着她再次沉沉睡去,胸腔深处那块刚刚平息下去的地方,再次传来一阵清晰的、闷闷的抽痛。这痛感不再陌生,却依旧让他无所适从。
他沉默地站起身。动作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病床上那脆弱的安眠。他没有再看艾雪,径直离开了医疗室。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发出轻微的回响。
他没有回自己的休息舱,也没有去控制中心。他径直走向那个刚刚离开不久、还残留着他三天疯狂印记的地方——实验室。
厚重的金属门无声滑开,里面依旧弥漫着臭氧、金属和一种属于过度透支后的冰冷死寂。灯光自动亮起,惨白依旧。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悬浮的全息星图稳定地运行着,防御网络散发着宁静的蓝光;控制台上,散落着各种工具和数据板;角落里,那盆枯死的植物依旧蜷缩着,枯黄的叶子低垂,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句点。
艾克的目光,掠过那些代表着他最高智慧结晶的仪器和数据,最终,定格在那盆枯败的植物上。他面无表情地走过去,脚步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伸出手,没有半分犹豫,直接端起了那个小小的花盆。花盆很轻,里面的泥土早已干涸板结,几片枯叶在他动作带起的微风中簌簌发抖,仿佛随时会彻底碎裂。
他端着花盆,转身离开了实验室。金属门在他身后悄然关闭,将那片冰冷的理性空间重新封锁。
他没有走向垃圾处理通道,而是走向了生活区走廊的尽头。那里,一整面墙都是巨大的舷窗。快乐星球外部,永恒运转的、由无数发光微粒构成的瑰丽星云带,正散发着梦幻般的柔和光芒,如同宇宙最温柔的呼吸。一束束模拟的、带着暖意的恒星光芒,透过巨大的舷窗,洒落在走廊光滑的地板上,形成一片明亮温暖的光区。
艾克走到那片阳光最充足的窗台前。窗台光滑洁净,空无一物。他沉默地将手中那个承载着枯萎生命的花盆,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那片金色的、充满生机的阳光之下。
干枯蜷曲的叶片,在温暖的光线里,依旧黯淡无光。艾克静静地站在窗台前,深褐色的眼眸低垂着,凝视着花盆里那片毫无生机的枯黄。阳光勾勒着他侧脸的轮廓,在他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他看了很久,久到仿佛时间本身也在这凝视中放慢了脚步。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抬起手。指尖,并非指向任何控制终端,而是缓缓地、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迟疑和专注,轻轻地、轻轻地,拂过自己左胸心脏位置制服的面料。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抱起艾雪时,她膝盖的伤口隔着衣物传来的、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温热触感,以及那种陌生的、令人窒息的抽痛。
窗外的星云无声流转,亿万光点明灭。窗台上,那盆枯死的植物在暖阳下,依旧保持着它沉默的姿态。艾克指尖的动作极其轻微,几乎只是布料最表层的拂动,却像一个无声的烙印,刻下了某种连最精密的仪器也无法探测到的、悄然发生的转变。
医疗室恒定的温度带着无菌的洁净感。艾雪的意识像沉在温暖而粘稠的海水里,一点点艰难地上浮。最先苏醒的是感官的碎片:消毒水混合着一种微甜营养剂的气味,身下床铺柔软却陌生的触感,还有……一种无处不在的、迟钝却固执的闷痛,源头似乎就在膝盖。
她眼睫颤动了几下,终于吃力地掀开沉重的眼帘。视野起初是模糊的光斑,天花板柔和的白色光源晕染开来。她眨了好几次眼,才让视线聚焦。陌生的环境让她有一瞬间的茫然,记忆如同断线的珠子散落一地。
然后,目光下意识地搜寻,几乎是本能地,落向了床边。
那个身影还在。
艾克坐在那张冰冷的金属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几乎与椅背平行,形成一个僵硬的直角。他没有穿那件标志性的白色实验服,只穿着深色的内衬,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他微微低着头,深褐色的额发垂落,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大半表情,只能看见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唇线。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微微蜷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整个人像一尊沉默的、被某种无形压力冻结的石像,只有胸膛在制服下极其缓慢地起伏,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他守在这里?一直?
艾雪的喉咙干涩得发痛,她尝试吞咽,却只引起一阵微弱的刺痛。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艾克几乎在瞬间就抬起了头。动作快得带起一丝微弱的气流。他那双总是盛着锐利计算光芒的深棕色眼睛,此刻清晰地撞进艾雪的视线里。那里面没有惯常的冷静和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艾雪从未见过的、浓重得化不开的疲惫,像被风暴肆虐过的旷野。眼下的乌青比实验室里时更加深刻,如同烙印。但这疲惫之下,更深处,翻涌着一种艾雪无法解读的、极其复杂的东西——像是震惊过后的余波,像是某种沉甸甸的困惑,又像是一种被强行压抑住的、汹涌的暗流。他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牢牢地锁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审视般的专注,仿佛要从她苍白的脸上找出某种答案。
艾雪被他这样直直地看着,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被膝盖处一阵清晰的钝痛拉扯回来。“呃…”一声短促的痛呼不受控制地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她下意识地想蜷缩身体,减轻膝盖的压力,但只是稍稍一动,那原本迟钝的闷痛就骤然变得尖锐起来,如同无数根烧红的小针同时扎刺。她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猛地一僵,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刚刚恢复一丝血色的脸颊又迅速褪成纸白。
艾克的身体随着她的痛呼和那瞬间的僵直,也跟着绷紧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轻微的“咔”声。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想要站起来,上半身已经微微前倾,但动作却在半途硬生生顿住,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命令冻结。他维持着这个不上不下的姿势,眼神里的复杂情绪翻滚得更加剧烈。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只化作一个紧绷到极点的下颌线条。
“别动。”他的声音终于响起,干涩沙哑得厉害,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话,又像是强行从被沙砾磨过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只有两个字,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僵硬感。他迅速移开目光,不再看她因痛苦而蹙起的眉头,转而死死盯住她膝盖上那片洁白的敷料,仿佛那里才是问题的核心。但那目光深处,分明压抑着一种与命令语气截然相反的、近乎焦躁的关切。
医疗室的门无声滑开,冰柠檬端着一个托盘轻盈地走了进来,上面放着温水和营养流食。“啊!艾雪!你醒了!”她一眼看到睁着眼睛的艾雪,惊喜地叫出声,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驱散了房间里沉重的空气。她快步走到床边,小心地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冰柠檬的声音像清脆的银铃,带着温暖的关切。她自然地拿起水杯,插上一根软管,轻轻递到艾雪唇边,“来,先喝点水,一点点慢慢喝。”
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清凉的慰藉。艾雪小口啜吸着,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旁边那个再次陷入沉默的身影。艾克在她喝水时,似乎微微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线条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点点,但目光依旧固执地停留在别处,仿佛对那杯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柠檬姐姐…”艾雪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虚弱,她看向冰柠檬,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后怕,“我…我怎么了?我只记得…艾克在实验室里…他很痛苦…然后我…我好像…”她努力回忆着,记忆停留在跪在实验室门口那冰冷坚硬的地板触感,以及一种要将她心脏撕裂的、源于另一个人的剧烈痛楚上。后面发生了什么,一片模糊。
冰柠檬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她轻轻放下水杯,看了一眼旁边沉默得像块石头的艾克,才转回头,用一种尽量平缓但严肃的语气说道:“艾雪,你太乱来了。艾克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三天,不吃不喝,你在门外…也整整跪了三天,陪着他。直到他出来…你体力透支晕倒了,膝盖也伤得很重。”
三天…跪了三天…
艾雪的瞳孔微微放大,冰柠檬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激起惊涛骇浪。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膝盖,虽然隔着敷料看不到伤口,但那清晰的、持续不断的疼痛瞬间有了最残酷的注解。她竟然跪了那么久?为了艾克?一种强烈的荒谬感和难以置信席卷了她。她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那是一种完全不受理智控制的本能,一种源于灵魂深处、无法解释的强烈冲动,仿佛她的身体和感知在那一刻已经不完全属于她自己。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艾克。他依旧侧着头,只给她一个线条冷硬、被阴影覆盖的侧脸轮廓。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紧握成拳,用力得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
艾雪的心猛地揪紧了。不是为自己膝盖的伤,而是为艾克此刻的姿态。那沉默里蕴含的沉重压力,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难过。她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挤出细弱的声音,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歉意:“艾克…对不起…我…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只是看着他这样,心里就难受得厉害,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天大的事。
“添麻烦?”
这两个字像是火星,瞬间点燃了艾克体内一直强行压抑着的某种东西。
他猛地转过头!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如同骤然被点亮的寒星,直直地刺向艾雪。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冰冷的堤防——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是汹涌的愤怒,是深不见底的困惑,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命名的、尖锐的心疼。所有的情绪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压迫力的风暴,几乎要将艾雪单薄的身影吞噬。
“你说…添麻烦?”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不再是干涩的低哑,而是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近乎失控的尖锐。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金属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因他激烈反应而明显瑟缩了一下的女孩,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你跪在门外三天!不吃不喝!直到晕倒!膝盖磨破流血!”艾克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里迸出来,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冰渣,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他指着她盖着敷料的膝盖,手指因为强烈的情绪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然后你醒过来,第一句话是对我说‘对不起’?说‘添麻烦’?”
他向前逼近一步,身体因为虚弱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晃动了一下,但他立刻稳住了。他俯视着她,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锁住她苍白惊惶的脸,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困惑和一种被深深刺伤的愤怒:
“为什么?!”
这一声质问,如同惊雷在狭小的医疗室里炸开,带着艾克所有积压的混乱和无处宣泄的情绪。
“为什么你会有那种感觉?!为什么你会痛?!为什么你…会为了我做这种事?!为什么…要道歉?!” 他的声音到最后,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破碎的沙哑尾音。那双总是洞悉一切、充满智慧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纯粹的、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后的痛苦。
艾雪被他这一连串的质问彻底震住了。她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翻腾的痛苦风暴,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一股强烈的酸涩感猛地冲上她的鼻梁,视线瞬间模糊了。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为什么?她也想知道为什么。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和共鸣,那种无法抗拒的心痛和守护的冲动,根本找不到任何逻辑的解释。她只能看着他,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浸湿了鬓角的头发和枕巾,无声地宣泄着她同样无法言说的委屈、茫然和…一种更深沉的、连她自己也未曾明白的心疼。
艾克看着她的眼泪,那汹涌的质问如同被瞬间掐断了喉咙,戛然而止。他眼中激烈的风暴像是撞上了无形的礁石,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更深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无措和懊悔。他看着她无声地哭泣,看着她泪水划过苍白的脸颊,看着她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和膝盖处因情绪波动而再次洇开一点淡红的敷料…
那股熟悉的、陌生的、尖锐的抽痛感,再次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比在实验室门口时更清晰,更猛烈。
他猛地后退了一步,像是被她的眼泪灼伤。脸上激烈的愤怒和困惑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仓惶的苍白。他不再看她,迅速转过身,背对着病床,肩膀的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急促地呼吸着,似乎在努力平复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
医疗室里只剩下艾雪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以及艾克背对着她、那沉重而紊乱的呼吸声。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艾克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回身。他的脸上已经重新覆上了一层冰封的平静,眼神也恢复了那种惯常的、深潭般的沉寂。只是那眼底深处残留的震动和尚未消散的疲惫,以及微微泛红的眼角,泄露了方才的惊涛骇浪并未真正平息。
他没有再看艾雪哭泣的脸,目光落在床头柜那杯温水上。他沉默地走过去,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机械的平稳。他端起水杯,重新插好软管,然后,以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递到了艾雪唇边。
他的手指稳定地捏着杯壁,指关节却依旧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他没有说话,只是固执地举着杯子,视线低垂,落在水杯的边缘,仿佛那里有全世界最重要的数据等待他解读。
艾雪的啜泣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细小的抽噎。她看着递到唇边的水杯,看着艾克那沉默而固执的侧影,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指尖。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顺从地微微张开干裂的唇,含住了软管,小口地啜吸着温润的水流。
水流滋润着喉咙,也带来一丝奇异的平静。
艾克维持着递水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只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方,那微微颤动的阴影,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的平静。窗外的模拟星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深色的制服肩头投下几道冰冷的亮线。
医疗室事件后的快乐星球基地,似乎被投入了一颗无声的石子,涟漪扩散得缓慢却不容忽视。最显着的变化,发生在那个曾被视为“绝对理性堡垒”的实验室门口。
厚重的金属门依旧紧闭,隔绝着内部的精密运算与能量模拟。但门外的走廊里,多了一把不起眼的合成材料椅子。椅子的位置很微妙,既不阻挡通道,又能清晰地看到实验室门禁面板的状态灯。椅子上,总是放着一个标准制式的营养剂托盘——一支封装好的高效营养膏,一杯恒温在适宜入口温度的清水。
艾克出来“补给”的时间点,变得如同行星轨道般规律。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或担忧,甚至不需要他自己设置强制中断的警报程序。每间隔四小时左右,实验室的门会准时无声滑开一道缝隙。他瘦削的身影出现,脸上带着沉浸思考后的短暂空白和尚未褪尽的专注。他并不坐下,只是站在门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程序化:拿起营养膏,撕开封口,三口并作两口地快速吞咽下去,喉咙滚动几下;然后端起水杯,仰头一饮而尽。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高效、迅速,像完成一项必须执行的任务参数。
冰柠檬曾偷偷观察过几次。她发现艾克吞咽营养膏时眉头会习惯性地微蹙,仿佛那高效合成物滑过食道的感觉依旧让他生理性地不适。但他从未犹豫,也从未遗漏过一次。喝完水,他会下意识地用指尖蹭一下杯壁上凝结的细小水珠,然后放下杯子,转身,厚重的门再次无声关闭,将他重新吞没进那片数据和能量的海洋。整个过程,他几乎不抬眼看任何人,仿佛走廊里只有他、椅子和托盘。
唯一一次“意外”,发生在一次关键的能量矩阵模拟运算期间。艾克在门边喝完水,习惯性地转身要回去。就在门即将合拢的瞬间,走廊另一头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交谈声。是艾雪,在冰柠檬的陪伴下,正小心翼翼地扶着墙壁进行恢复性行走。她的膝盖还裹着透气的医疗凝胶敷料,走路姿势有些僵硬,但脸上已经有了些血色和笑容。
艾克的动作,在门缝即将消失的最后一刹那,极其突兀地停滞了。他的身体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指令瞬间冻结。门滑动的微弱气流拂动了他额前的碎发。他没有回头,背对着走廊。但冰柠檬清晰地看到,他那只握着门框边缘的手,指节因用力而突兀地凸起,青白一片,仿佛要将冰冷的金属捏碎。他的肩膀线条绷紧得像拉满的弓弦,微微起伏着,似乎在强行压制着什么。那停顿只有短短两秒,短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那扇厚重的门便带着一种近乎仓促的速度,彻底合拢了,将他隔绝在门后,也将走廊里那带着关切和微弱的脚步声隔绝在外。只有门禁面板上那亮起的“工作中”指示灯,无声地宣告着里面那个天才少年再次沉浸回他的世界。
冰柠檬扶着艾雪,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看看艾雪望向实验室方向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无声地叹了口气。
基地的公共用餐区,气氛也悄然改变。当艾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原本有些喧闹的声音总会不自觉地降低几分。他依旧选择最角落、最安静的位置,坐下,取出自己那份合成食物。但曾经那种仿佛在吞咽沙砾般的艰难和抗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近乎漠然的接受。他用餐具切割食物的动作依旧带着实验室里的精确感,每一口都计算好分量,咀嚼的次数都近乎一致,高效、沉默,仿佛只是在补充必要的能量单元。
艾雪端着餐盘,在冰柠檬鼓励的目光下,鼓起勇气,慢慢地挪到艾克对面的座位坐下。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盘子里的食物,动作有些拘谨。
艾克握着叉子的手顿了一下,金属叉尖在盘子上划过一道细微的声响。他没有抬头,但咀嚼的动作明显慢了一拍。空气中有种无形的张力在悄然弥漫。
艾雪偷偷抬眼看他。他低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绪,只能看到挺直的鼻梁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紧抿着。他似乎想把自己缩进一个无形的壳里。艾雪的心口又泛起那种熟悉的、闷闷的感觉。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沉默:“那个…艾克…你…你的伤口…还疼吗?” 她指的是他额头上在实验室里磕碰留下的淤青。
艾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握着叉子的手指收得更紧,指节再次泛起用力过度的白色。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抬起眼。目光没有落在艾雪脸上,而是越过她,落在她身后不远处墙上的某个点,眼神空洞,像是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遥远的虚空。
“愈合了。” 他的声音低沉干涩,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实验结果。然后,他再次低下头,将盘子里最后一块食物精准地送入口中,咀嚼,吞咽。动作恢复了之前的程序化。
艾雪看着他重新竖起的、比实验室那扇门还要冰冷的屏障,眼神黯淡下去。她默默低下头,继续小口地吃着,却觉得嘴里的食物索然无味。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模拟天光系统将走廊染成一片温暖的橙金色。艾克结束了实验室的工作,沿着通往休息舱的走廊快步走着。他习惯性地微微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就在经过通往植物培养区的岔道口时,一阵刻意压低的争执声和一个带着哭腔的委屈控诉钻入他的耳朵。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碰倒的!它自己就掉下来了!” 是基地里一个年纪更小的男孩乐乐的声音,带着急切的辩解。
“还狡辩!就你刚才在这附近跑来跑去!这可是多面体哥哥好不容易培育的星尘草幼苗!” 另一个孩子的声音带着指责。
艾克本可以像往常一样,目不斜视地径直走过去。这些属于“低效社交”范畴的琐事,从来不在他的处理列表里。他甚至已经抬脚准备迈步。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地上散落的景象——一个小小的、碎裂的透明培养皿,泥土撒了一地,一株极其幼小的、带着微弱荧光的两片嫩芽可怜兮兮地躺在泥土和碎玻璃中间,脆弱的根须暴露在空气里,荧光显得黯淡无光。
那抹黯淡的、濒临熄灭的微弱荧光,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艾克脑海中的某个角落。
——医疗室洁白灯光下,艾雪膝盖上洇开的刺目鲜红。
——实验室冰冷地板上,蜷缩着晕倒的、膝盖磨破的小小身影。
——那盆被他移到阳光下的枯死植物,蜷缩的、毫无生气的枯黄叶片…
一股极其尖锐、极其熟悉的抽痛感,毫无预兆地在他心脏的位置狠狠炸开!比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带着一种窒息般的压迫感。
他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身体快于思考。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身体已经猛地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动作迅猛得带起一阵风。
“闭嘴!”
一声低喝,如同冰冷的金属撞击,骤然在走廊里响起,压过了所有的争执和辩解。那声音里蕴含的、一种近乎实质性的冷冽威压,让正在争执的两个孩子瞬间噤若寒蝉,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向他。
艾克根本没有看他们。他几步跨到那株可怜的幼苗旁,毫不犹豫地屈膝半跪下来!这个动作他做得有些僵硬,膝盖撞击在坚硬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完全无视了地上的碎玻璃和泥土,也完全无视了旁边两个孩子震惊的目光。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死死锁住那株荧光微弱的星尘草幼苗。脸上惯有的冷漠和疏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焦虑和专注的凝重神情取代。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严厉的直线。他伸出手,动作却与脸上的凝重截然相反,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的轻柔。他屏住呼吸,用指尖极其轻微地避开脆弱的嫩芽,小心翼翼地拢起根部周围散落的、还带着湿气的泥土。他的指尖甚至因为过度小心而微微颤抖着,仿佛在触碰一件价值连城却又脆弱不堪的精密仪器。
他像一个最虔诚的工匠,专注地、一丝不苟地将那微小的植株重新归拢,试图用泥土保护住暴露的根须。每一个动作都慢得不可思议,充满了与他一贯作风截然相反的、近乎笨拙的谨慎。那株幼苗在他指尖下微微颤抖,微弱的荧光似乎随着他泥土的覆盖,稍稍稳定了一丝。
两个争吵的孩子完全看呆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能量球。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艾克——那个总是高高在上、仿佛活在另一个维度里的天才少年,此刻竟然会为了这么一株不值钱的幼苗,如此…如此狼狈又认真地跪在地上?
艾克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拢好泥土,又迅速扫视四周,目光锐利地捕捉到不远处一个闲置的、更小的备用培养皿。他立刻起身(动作依旧有些僵硬),几乎是扑过去拿起那个培养皿,又飞快地回到幼苗旁,再次半跪下去。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拢好的、带着幼苗的泥土团,整个转移进新的培养皿中。整个过程,他屏息凝神,额角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直到幼苗被稳妥地安置在新的“家”里,那微弱的荧光在干净的培养皿壁上似乎也明亮了一点点,艾克紧绷的肩膀线条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他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
他这才抬起头,目光冰冷地扫向旁边呆若木鸡的两个孩子。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谁干的?”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但在这冰冷之下,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尚未完全平息的、因高度紧张而产生的微颤。
乐乐被他看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指向旁边:“是…是小石头跑太快带起的风…”
那个叫小石头的孩子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想辩解,但在艾克那冰冷得仿佛能冻结空气的目光注视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羞愧地低下头。
艾克没有再说话。他不再看他们,只是低头,极其小心地、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般,双手捧起了那个小小的新培养皿。他站起身,看都没看那两个孩子一眼,径直朝着植物培养区的方向走去,脚步沉稳,背影挺直,只是捧着培养皿的双手,依旧保持着那种近乎僵硬的、过度保护的姿势。
留下身后两个面面相觑、惊魂未定的孩子,以及走廊地板上那片狼藉的碎玻璃和散落的泥土。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瞬间爆发的、冰冷的威压,和一种更深沉的、令人心悸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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