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的清晨，总带着一股混合着煤尘与湿润水汽的独特味道。天光未大亮，杂交中心设在龙泉市一院的工作站已经开始了运转。
林默站在病房里，看着刚刚撤掉呼吸机、正在护士指导下小心进行呼吸功能锻炼的患者——一位在矿上干了二十多年的老尘肺病人。患者的胸廓起伏仍显费力，脸色却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青紫，而是透出了一点微弱的血色。
“血氧饱和度96%，自主呼吸频率22次\/分，略快，但平稳。”张浩在旁边低声汇报着数据，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老师，他的肺泡复苏区域在ct上显示通气功能正在建立。”
林默点了点头，目光没有离开患者。他的大脑自动调取了该患者术前、术中、术后的所有关键数据，进行着飞速的比对和演算。“潮气量偏低，关注气道阻力变化。镇痛方案微调，避免抑制呼吸驱动。”
“明白。”张浩立刻在平板电脑上记录下来。
对林默而言，外界的纷扰——无论是《柳叶刀》的邀约，还是潜在的商业暗战——其重要性排序，都远低于眼前这位患者每一次自主呼吸的改善。患者的生理指标，是唯一真实且不容辩驳的成果。其他的一切，都是围绕这一核心产生的变量，需要处理，但无需过度情绪化。
这时，苏晚晴轻步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利落的职业套装，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眼底的一丝疲惫。她先是对患者和家属露出了一个鼓励的微笑，然后才走到林默身边，低声道：“省调查组今天上午要去市卫生局开会，下午可能会‘随机’抽查我们几个术后病人的病历和耗材使用记录。”
林默“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注意力似乎仍在患者细微的呼吸动作上。
苏晚晴早已习惯了他的反应模式，继续补充：“我已经让胡一山主任把所有的病历、手术记录、耗材溯源单据都准备齐全了，特别是瑞泰耗材的进口报关单和批次质检报告。另外，”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青屿昨晚发来了一些关于康拓设备故障率的数据分析摘要，我已经记住了要点，如果调查组问起耗材选择的问题，我知道该怎么应对。”
林默这才转过头，看了苏晚晴一眼。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如同深潭，但苏晚晴能从中读到一丝极难察觉的认可。他不需要过问细节，他只需要知道，苏晚晴已经将这类“变量”控制在了可管理范围内。
“你处理。”他简单地说，随即又将目光投向张浩，“下一个病人，术前讨论。”
对他而言，用无可指摘的手术成功和病人实实在在的康复，去回应任何潜在的质疑与刁难，是最直接、最有效的途径。
与此同时，龙泉市卫生局的小会议室内，气氛微妙。
省卫健委调查组的李副巡视员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听着市一院院长和胡一山关于杂交中心合作项目的工作汇报。他时不时点点头，插话几句，多是“成绩显着”、“模式创新”、“意义重大”之类的套话。
但当胡一山详细介绍到“林默肺单元功能性重塑术”对体外循环设备和耗材的极高要求，以及因此选择与瑞泰公司合作时，李巡视员轻轻放下了茶杯。
“胡主任，林默主任的技术突破，确实是了不起的成就，为我们国家，尤其是为我们基层的尘肺病患者带来了希望啊。”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和蔼，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不过，我们也要考虑到国情和省情。瑞泰的产品固然好，但价格高昂，是否适合在未来大规模推广？我们国内的企业，比如康拓医疗，近年来发展也很快，技术在不断追赶。是否可以考虑，在保证医疗安全的前提下，也给国内优秀企业一些参与和提升的机会？”
胡一山心里一沉，知道正题来了。他脸上堆起笑容，谨慎地回答：“李巡视员，您说得对，支持国产品牌我们义不容辞。实际上，在常规手术中，我们也部分采购了康拓的产品。但林主任的这项新技术，对设备的稳定性和耗材的生物相容性要求达到了极致，任何一个微小的波动都可能影响手术成败，甚至危及患者生命。我们选择瑞泰，是基于前期大量的动物实验和临床验证数据，是技术上的刚性需求。”
“数据嘛，总是可以积累和优化的。”李巡视员笑了笑，意味深长，“我听说，康拓最新一代的产品，性能指标已经非常接近国际先进水平了，价格却只有三分之二。而且，他们很有诚意，愿意为我们省，特别是像龙泉这样的基层医疗中心，提供全方位的技术支持和极其优惠的合作方案。”
他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康拓董事长刘天雄。刘天雄立刻微微欠身，脸上是谦逊而自信的笑容：“我们康拓一直秉持着服务国内医疗事业的初心，非常感谢李巡视员和各位领导给我们这个机会。我们绝对有信心，也有能力，为像‘星火计划’这样伟大的项目，提供安全、可靠、高性价比的产品支持。”
话语冠冕堂皇，但其下的潜台词，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施压，也是交易。
苏晚晴坐在胡一山旁边，面不改色，微笑着接过话头：“李巡视员，刘总，我们杂交中心，包括星火计划，始终秉承开放、合作、共赢的态度。我们欢迎所有能达到技术标准的企业参与进来。目前，我们正在与瑞泰方面紧密沟通，基于我们手术量提升带来的规模效应，商讨进一步的降价空间。同时，我们也会密切关注包括康拓在内的所有国内优秀企业的技术进步。”
她的话滴水不漏，既表达了立场（技术标准是底线），也展现了灵活性（愿意谈降价，关注技术进步），更暗含了一层意思——技术的定义权和标准制定权，在我们手里。
李巡视员看了苏晚晴一眼，对这个年轻女子的沉稳和老练有些意外。他呵呵一笑：“苏主任说得很好嘛！开放合作是关键。调查组这次下来，就是为了全面了解情况，帮助你们总结经验，解决问题，更好地推广这项利国利民的技术。好了，工作汇报就到这里，下午我们去病房看看，亲眼见证一下林默主任创造的生命奇迹。”
会议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暂时结束。
下午，调查组一行人来到病房。
当他们亲眼看到那些曾经呼吸艰难、濒临死亡的尘肺病人，此刻已经能够脱离呼吸机，甚至下床缓慢活动时，所有的官腔和套路，在鲜活的生命面前，都显得有些苍白。
林默没有多言，只是客观地陈述着每一个病人的情况，用精确的数据和影像学资料展示着手术效果。他的冷静和笃定，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说服力。
李巡视员看着，听着，脸上的笑容依旧，但眼神深处却少了几分之前的随意，多了几分审慎。
就在病房巡查接近尾声时，林默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低头看了一眼，是陆青屿发来的信息，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证据链关键一环已锁定，需当面汇报。”
林默面无表情地收起手机，抬头，目光越过调查组的成员，看向窗外。
龙泉的天空，不知何时积聚起了厚厚的云层。
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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