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是从陈九的胸口透出来的。
那块温润的龙形玉佩，此刻仿佛变成了一颗微缩的太阳，散发着柔和却不容抗拒的金色光辉。光芒穿透了他粗糙的衣物，笼罩住他手中的那只豁口茶碗。
奇迹发生了。
那原本空空如也的粗瓷碗里，在光芒的照耀下，竟开始有东西在“生长”。一缕缕、如同金色丝线般的流光，从碗底缓缓浮现，它们盘旋、交织，最终汇聚成一汪清澈见底、却又仿佛蕴含着整个星河的液体。
那不是茶。
那是……记忆。
陈九能清晰地“看”到，那些金色的丝线里，有他第一次跟着爷爷下江时的紧张，有他独自捞起第一具尸体时的麻木，有他在无数个深夜里，对着江水独自抽烟的孤寂。还有……林瑶。有她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的倔强，有她看到诡异事物时的恐惧，有她此刻紧抓着自己衣角时，指尖传来的微凉颤抖。
他的一切，她的一切，都被这块玉佩，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从“忘川茶”的规则中，剥离了出来。
“哦？”
渡口边的老妪，那双浑浊如死水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真正的波澜。那不是惊讶，更像是一种看到珍稀玩物时的、饶有兴致的审视。她看着那碗金色的“记忆茶”，又看了看陈九胸口的玉佩，沙哑地低语：“原来是‘镇龙玉’……难怪，难怪敢闯到这里来。”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恍然，也带着一丝……嘲讽。仿佛在说，你们以为找到了破局的钥匙，却不知，这把钥匙本身，就是通往更深地狱的门。
陈九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看着碗中的记忆，又看了看老妪那意味深长的表情，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规则，或许是可以被“利用”的。
“我们……不喝这碗茶。”陈九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他端着那碗属于自己的“记忆”，仿佛端着自己全部的灵魂。“我们带着我们的过去，走我们的路。”
老妪没有回答，只是那双干枯的眼睛，转向了陈九身后的林瑶。
就在这时，林瑶动了。
她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鬼使神差地，缓缓地伸出手，端起了桌上另一只空空如也的茶碗。
“别！”陈九惊呼出声，想要阻止她。
但已经晚了。
林瑶的动作很慢，很机械，她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身体。她将那只空碗凑到嘴边，然后，做出了一个让陈九肝胆俱裂的动作。
她对着空碗，轻轻地……喝了一口。
她喝的，不是水，不是茶，而是空气。但她的喉咙，却清晰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真的饮下了一口无形的液体。
“噗通。”
茶碗从她手中滑落，掉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林瑶的身体猛地一僵，然后，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向陈九。她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陌生，无比痛苦。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她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瞬间，无数陌生的、不属于她的记忆片段，如同决堤的洪水，冲进了她的大脑。那不是温和的观看，而是一种粗暴的、毁灭性的灌输。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一片无尽的黑暗，黑暗的中央，有一扇巨大的、由无数怨念和骸骨构成的石门。石门上，刻着一个古老的、她从未见过的族徽——那正是她家族信物的原型。
她看到了她的祖先，一代又一代，穿着古朴的服饰，跪在那扇石门前。他们不是在祭拜，而是在……镇守。他们的脸上没有虔诚，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他们口中念诵的不是经文，而是一段段束缚自身、献祭灵魂的咒文。
她看到了一个密室。一个穿着华服、面容清秀的小女孩，被锁在一个由特殊木材打造的笼子里。她的身上，从头到脚，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的符文。她不是祭品，她更像是一个……“坐标”。一个用来定位和稳定那扇石门的“活体坐标”。
她听到了两个祖先的对话。
“‘钥匙’的力量越来越弱了，石门快要压不住了。”
“只能继续牺牲了。从这一代起，每一代都要选出最纯净的血脉，将灵魂的一部分注入‘钥匙’体内，延续她的生命，也延续我们的镇守。”
“这……和献祭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我们是在拯救世界，而不是在取悦神明。这是我们林家，永恒的诅咒。”
她看到了那个女孩，那个在“龙眠之棺”里的小女孩。她不是被献祭的，她是自愿走进棺材的。因为只有在那隔绝了阴阳的“龙眠木”中，她才能减缓自身灵魂的消散，为林家争取更多的时间。
她看到了自己的爷爷。在弥留之际，他拉着她的手，嘴里喃喃自语：“瑶瑶……记住，永远不要让玉佩完整……永远……不要……想起……”
原来，那不是胡话。
那是警告。
是她的祖先，用血和泪写下的、为了保护她而让她“遗忘”的最后一道防线。
这些记忆，承载了千百年的沉重、痛苦、绝望和牺牲，像一座无形的山，在短短几秒钟内，轰然压在了林瑶那脆弱的灵魂之上。
她的精神，无法承受。
“呃……”
林瑶的叫声戛然而止，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那血不是红色的，而是带着一丝诡异的、金色的光泽。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双眼翻白，口中涌出白沫。
“林瑶！”
陈九冲过去，一把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在急剧下降，皮肤变得像冰一样冷。她的生命力，正在被那庞大的记忆洪流，疯狂地吞噬。
“救……救她……”陈九抬起头，对着老妪嘶吼，眼中充满了血丝和哀求。
老妪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同情。她只是缓缓地站起身，走到林瑶面前，伸出干枯的手指，沾了一点她嘴角那金色的血液，放在舌尖尝了尝。
“镇龙之血……记起来了啊……”她缓缓地说，脸上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近乎残忍的微笑。
“也好。”
“一个忘记了自己是谁的‘钥匙’，是没用的。一个记起了自己使命的‘钥匙’，才能……打开真正的门。”
她看着痛苦不堪的林瑶，又看了看绝望的陈九，用一种宣判般的语气说道：
“她喝了忘川茶，却没有忘记，反而‘记起’了。她破坏了这里的规矩。”
“所以，代价嘛……总是要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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