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屋顶漏着风,月光从瓦缝里渗进来,在地上画出斑驳的光影。
郭春海躺在土炕上,听着二愣子均匀的鼾声,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轻轻摸了摸怀里那把老旧的猎刀——这是他全部家当里最值钱的物件。
屋外传来屯里的喧哗声,铜锣地响个不停。
郭春海知道,那是张大宝和刘二能可能被抬回来了。
上辈子这时候,他应该正血肉模糊地躺在自己的破土屋里,而张大宝和刘二能则拿着卖熊胆的钱在代销点里喝酒吹牛。
海子哥,外头咋这么吵?二愣子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郭春海没回答,起身走到破庙门口,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寒风裹着雪粒子扑面而来,远处屯子里火把晃动,人影绰绰。
走,去看看。郭春海紧了紧破棉袄的领口。
二愣子二话不说,抄起门边的老羊皮袄跟了上来。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屯子里走,积雪没到小腿肚,每走一步都咯吱作响。
屯中央的打谷场上已经围了一圈人。
火把的光亮中,郭春海看见两张简易担架并排放在地上,上面躺着两个人——正是张大宝和刘二能。
张大宝的情况看起来更糟,整张脸血肉模糊,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崭新的羊皮袄被撕成了破布条,露出里面翻卷的皮肉。
刘二能稍好一些,但头上和右腿上也有两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血已经凝固在棉裤上。
我的儿啊!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妇女扑在张大宝身上嚎啕大哭,那是张大宝的母亲,屯会计张有德的媳妇王凤芝。
郭春海冷眼旁观,上辈子他毁容残疾后,这女人可没少在背后叫他疤脸海子和“熊瞎子”。
怎么回事?屯支书赵卫国分开人群走过来,皱着眉头问道。
刘二能挣扎着坐起来,声音虚弱却充满怨恨:都怪郭春海!说好了我们三人一起猎熊,结果他临阵脱逃,害得我和大宝差点被熊拍死!
人群一阵骚动,几十双眼睛齐刷刷转向站在外围的郭春海和二愣子。
放屁!二愣子涨红了脸,拳头攥得咯咯响,海子哥晌午就回来了,根本没跟你们在一块儿!
郭春海按住二愣子的肩膀,缓步走到人群中央。
火把的光在他年轻的脸上跳动,映出一双冷静得可怕的眼睛。
我确实跟他们一起上山了。郭春海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但我按约定点了鞭炮引熊出来后,就按计划撤到了安全位置。之后发生了什么,我离得太远,没看清楚。
你胡说!刘二能激动地想站起来,却因腿伤又跌坐回去,你根本没等我们开枪就跑了!
郭春海不急不躁,从怀里掏出那挂鞭炮剩下的半截:鞭炮引线烧完要二十秒,足够熊冲出树洞。按猎户规矩,诱饵的任务就是引熊出来,之后就是枪手的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张大宝血肉模糊的伤口,倒是你们身上的伤...我看张大宝身上怎么既有熊爪痕,又有枪伤?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老猎户王炮手蹲下身,仔细检查了张大宝的伤势,眉头越皱越紧:海子说得没错,这伤口...有熊抓的,好像也有铅弹打的。
刘二能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所以,该问的是他们俩自己.......”
就在这时,一个阴冷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郭春海,你害我儿子成这样,还有脸在这狡辩?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张有德迈着方步走了进来。
他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每一道皱纹都透着精明与算计。
郭春海挺直腰板,不卑不亢:张会计,猎熊本就危险,您儿子自愿去的。要说责任,不如问问为什么他们俩的伤里会有枪伤?
张有德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突然扬手给了郭春海一记耳光!
的一声脆响,郭春海嘴角渗出血丝,但他纹丝不动,连眼神都没晃一下。
爹!就是他害的我!
张大宝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声音虚弱却充满恨意,他故意提前跑了...害得我和二能...
张有德转头对几个青壮年使了个眼色:你们先送大宝去公社卫生院,我稍后就来......把这小杂种先带到我家里去,我要好好问问他!
两个壮汉立刻上前扭住郭春海的胳膊。
二愣子怒吼一声扑上来:放开海子哥!
却被第三个壮汉一记肘击打在腹部,疼得弯下腰去。
二愣子!别动手!郭春海急忙喊道,我没事,你先回庙里等我。
张有德冷笑:一个都别想走!把这傻子也带上!
郭春海和二愣子被推搡着穿过屯子,来到张家那座气派的砖瓦房前。
这是屯里唯二的两栋砖房之一,玻璃窗户擦得锃亮,门廊下还挂着两串干辣椒和玉米,显示着主人的富足。
一进门,郭春海就被踹跪在堂屋中央。
张有德慢条斯理地解下皮带,对王凤芝说:去把门关上,别让外人看见。
张会计,郭春海抬头直视张有德的眼睛,屯里人都知道我今天半下午就回来了,还在代销点里换了东西。你要是.......
闭嘴!张有德一皮带抽在郭春海背上,棉袄顿时裂开一道口子,我儿子说是你害的,就是你害的!我儿子没事还好,有一点事儿的话,老子让你偿命.......
火辣辣的疼痛让郭春海咬紧了牙关,但他一声不吭。
上辈子比这更狠的打他都挨过,为了活命,他曾在零下三十度的雪地里爬了五里地...
二愣子突然挣脱束缚,扑到郭春海身上:别打海子哥!要打打我!
张有德狞笑着举起皮带:好一对难兄难弟!今天我就成全你们!
皮带带着风声落下,抽在二愣子宽阔的后背上。
二愣子浑身一颤,却死死护着郭春海不动弹。
第二下、第三下...棉絮飞舞,鲜血渐渐浸透了二愣子的破棉袄。
郭春海眼中燃起怒火,但理智告诉他现在反抗只会让事情更糟。
现在可是他娘的八十年代,这个时候,山林里只信权势和拳头,其他的......
他紧紧抱住二愣子,感受着这个傻兄弟因疼痛而颤抖的身体。
张会计,郭春海突然提高声音,你要是把我们打坏了,明天谁去给张大宝找熊胆?刚才王炮手不是说了吗,他的伤可能需要新鲜熊胆入药。
皮带停在了半空。张有德眯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我熟悉那一片的山林,郭春海趁机说道,那头熊已经受了惊,现在去找正是时候。要是耽搁久了,熊跑远了或者被别的猎户打了去...
张有德和王凤芝交换了一个眼神。
确实,王炮手刚才说过张大宝的伤有可能需要新鲜熊胆做药引,再说了,即便用不上药引,一枚熊胆的价值.......
而屯里现在除了郭春海,还真没几个像样的猎手——老猎户们年纪大了,年轻人又大多没经验。
最关键的,也没有几个人能够为了他儿子,去舍命猎熊.......
张有德终于扔下皮带,老子先去卫生院给大宝治伤,明天一早你就上山找熊。三天之内,你要是带不回熊胆...
他阴森森地笑了笑,我就告你破坏集体财产,让你去蹲大狱!
郭春海扶着二愣子站起来,平静地说:我会尽力。不过猎熊不是一个人能干的事,我得带二愣子一起去。
随你便。张有德不耐烦地挥挥手,滚吧!明天太阳落山前我要看到熊胆!
走出张家大门,二愣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郭春海赶紧扶住他,借着月光看到二愣子后背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黏在伤口上。
傻子,谁让你挡在前面的...郭春海声音有些哽咽。
二愣子却憨憨一笑:没事,我皮糙肉厚...海子哥,咱们真要去猎熊啊?
郭春海搀着二愣子慢慢往破庙走,不过不是为了张家,而是为了咱们自己。也不一定是现在,而是.......
回到破庙,郭春海点亮煤油灯,让二愣子趴在炕上。
他打来一盆雪,用锅融化成水,小心地帮二愣子清理背上的伤口。
忍着点。郭春海撕开一件旧衣服当绷带,又从灶台底下抓了把草木灰敷在伤口上止血——这是老猎户们传下来的土法子。
二愣子疼得直冒冷汗,却硬是一声不吭。
郭春海心里一阵酸楚,上辈子二愣子也是这样照顾残疾的他,而现在...
海子哥,你说...为啥张会计这么恨你?二愣子突然问道。
郭春海手上动作不停:因为他知道,他儿子说的不是实话。
他压低声音,今天我看见张大宝和刘二能的伤了,那些枪伤...我猜是他们慌乱中互相打中了对方。
二愣子惊讶地张大嘴:啊?那他们...
嘘...郭春海示意他小声,这事咱们心里有数就行。明天上山前,我得去找趟王炮手。
包扎完伤口,郭春海又回了趟自己的土屋,从破柜子里翻出半瓶地瓜烧,这是他用猎物跟屯尾的老李头换的,原本打算过年喝。
现在,他给二愣子灌了一口镇痛,自己也抿了一小口。
烈酒下肚,身上暖和了些。
郭春海拿出剩下的一些玉米面,和着锅里的水熬了一锅糊糊。
只放了点盐,没有油,但饿极了的两人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至于那只兔子,也先处理一下,明天早上给二愣子做早餐吧。
海子哥,咱们明天...真能打着熊吗?二愣子捧着碗,眼中闪着担忧。
郭春海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火光在他年轻的脸上跳动:以后肯定能。不过得用点特别的法子。
他想起上辈子跟老鄂伦春猎人学的那些猎熊招数。
睡吧,明天一早还要准备。郭春海吹灭了煤油灯。
黑暗中,二愣子很快响起了鼾声。
郭春海却睁着眼,听着屋顶漏进来的风声,盘算着明天的计划。
窗外,兴安岭的夜寂静而深沉。
远处传来几声狼嚎,又很快被风雪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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