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窝煤炉口喷出的蓝色火苗稳定而温顺,将鏊子底烘烤得均匀热烫。娟子手脚麻利地帮着招呼零散顾客,收拾碗筷,清脆的吆喝声虽还带着几分怯意,却也为这清冷的早晨添了几分生气。王大妈带来的或真或假的消息,让晓燕能提前预判些风吹草动,避开不必要的麻烦。林晓燕的小摊,仿佛在经历了一系列风波后,终于驶入了一段略显平静的河道。孙秀英那里每月需上缴的“月供”依然像一道紧箍咒,但每日刨去成本,指尖能触摸到的结余确实比以往厚实了些许,这让她在寒风中多少有了点底气。
这天清晨,北风格外凛冽,像一把把无形的小刀,刮得人脸颊生疼,仿佛要掠走肌肤上最后一点热气。摊前的人流也比往日稀疏了不少,偶有几个匆匆走过的工人,也都缩着脖子,呵出大团白雾。晓燕正埋头用力搅动着锅里咕嘟冒泡的小米粥,试图让那翻滚的热气驱散一些透骨的寒意。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带着些许温润书卷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与周遭工人粗声大气的喧嚷截然不同。
“老板,麻烦来一份你这个……鸡蛋灌饼,加个蛋。再要一碗粥。”
晓燕闻声抬头,看见摊前站着一位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他身着剪裁合体的灰色呢子中山装,脖颈间围着一条深色羊毛围巾,鼻梁上架着一副精致的金丝边眼镜,面容清癯,气质儒雅沉静,与这嘈杂油腻的厂区早点摊环境显得格格不入。他并未急着催促,而是微微俯身,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晓燕烙饼的动作、酱料的涂抹,以及那口冒着绵密热气的小铝锅,眼神里带着一种研究般的审视。
“哎,好的,您稍等,马上就好。”晓燕心下莫名一紧,连忙应声。这人通身的气派,瞧着就像个干部或者学问深厚的老师,让她不由得生出几分敬畏,手下动作愈发仔细起来。
她格外用心地控制着火候,确保饼皮烙得酥脆金黄,没有一丝焦糊;倒入的蛋液均匀铺开,凝固得恰到好处;刷酱时也比平时多抹了些许自家熬制的秘制酱料。盛粥时,更是将碗沿堆得满满当当,金黄粘稠的米粥几乎要溢出来。
男人接过饼和粥,并未像其他熟客那般匆忙,或边走边吃,或站在路边狼吞虎咽。他先是凑近那金黄的饼子,轻轻嗅了嗅香气,微微颔首。随即,他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方干净手帕垫着,才小心地拿起饼,斯文地咬下一口,细细咀嚼,仿佛在品味某种需要用心感受的珍馐。接着,他又用勺子舀起一勺热粥,轻轻吹散热气,缓缓送入口中。整个过程从容不迫,与周围呼呼喝喝的工人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晓燕的心一直提着,生怕哪个细节不合这位“讲究人”的口味。
男人不急不缓地吃完饼,又将碗里的粥喝得一滴不剩,最后用手帕仔细擦了擦嘴角,这才走向晓燕,脸上带着温和而诚恳的笑意:“小姑娘,手艺很扎实。”
晓燕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过奖了,胡乱做的,凑合着吃……”
“不必过谦。”男人摆了摆手,语气认真,“饼皮起酥层次好,内里软嫩,火候掌握得精准。尤其是这酱料,是家传的配方吧?咸香适中,回味里还带着一丝鲜甜,很有特色。粥也熬得到位,米油都熬出来了,稠滑暖胃,在这露天环境下能保持这个水准,非常难得。”
这一番细致入微、近乎专业的点评,把晓燕听得愣住了,张了张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这位先生……究竟是做什么的?吃个早饭竟像在做技术鉴定一般?
男人似乎看出了她的惊疑,微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姓沈,在南方的一家食品研究所工作。这次是应贵厂邀请,来进行一些技术交流。早上习惯出来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碰巧闻到你这摊子传来的香味,就被吸引过来了。没想到,在北方的一个普通厂区,能尝到这样有风味的早点。”
食品研究所?研究员?晓燕感觉像是在听一个遥远世界的故事。她这巴掌大的小摊,这祖传的土法子,竟然能和“研究所”这样的字眼产生联系?
沈研究员又和蔼地和她闲聊了几句,大致问了问酱料里可能用了哪些基础的调料(晓燕心中警惕,只含糊地说了几样常见的),以及平日里大致的销量情况。临走前,他再次温和地鼓励道:“小同志,记住,无论规模大小,坚持品质永远是根本。你这手艺,很有潜力,坚持下去。”
目送着沈研究员沉稳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晓燕心里像是被点燃了一小簇温暖而明亮的火苗。被这样一位看起来极有学问、极有见识的“专家”如此肯定,那份喜悦和鼓舞,远比一天多卖出几十张饼还要强烈。她一整天干活都感觉浑身是劲,嘴角总是不自觉地向上弯起。
然而,这位“美食评论家”带来的好运,似乎也悄然吸引了另一股力量的注意。福兮祸所伏,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开始涌动。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晓燕刚收摊回到楼后,正弯腰准备清洗积满油污的鏊子和碗筷,一阵与家属院惯常的自行车铃、人声嘈杂截然不同的、低沉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她诧异地抬头,竟看见一辆黑色的、擦得锃亮反光的“上海牌”小轿车,缓缓驶入了家属院,最终停在了离她不远的一小块空地上。
小轿车在这片充斥着自行车和杂物的工人聚居区,无疑是极其扎眼的稀罕物!立刻引来了不少大人小孩好奇的围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笔挺深色呢子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腋下夹着个黑色皮质公文包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他目光沉稳地扫视了一圈环境,最后精准地落在了晓燕和她那辆略显寒酸的小推车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随即迈着稳健的步子走了过来。
晓燕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里握着的抹布也掉进了水盆。这又是哪路神仙?看这架势,来头定然不小。
男人走到她面前约一步远的位置站定,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印制精美的名片,递了过来,语气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居高临下的客气:“请问,你是林晓燕同志吗?我是市饮食服务公司的经理,我姓吴。”
市饮食服务公司?经理?晓燕的手微微颤抖着接过那张散发着淡淡油墨香的名片,上面清晰印着的头衔和单位名称让她心头一跳。这级别和派头,可比之前那个夸夸其谈的“钱巨子”要正式和威严得多!
“吴……吴经理……您,您找我有事?”晓燕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虚。
吴经理的目光再次扫过她简陋的摊具,语气平淡无波,却自带一股压力:“我们接到一些反映,也初步对你这边进行过考察。你制作的这个鸡蛋灌饼,口味具有一定的独特性,在市场层面显示出一些潜力。我们公司目前正在有计划地挖掘、整合一些有特色的民间小吃项目,旨在进行规范化的开发和技术扶持。”
他略微停顿,观察了一下晓燕的反应,然后抛出了诱人的条件:“基于此,我们公司初步有意向对你进行投资。可以提供正规的室内经营场所、统一的设备与原料供应,并对你进行标准化的技术培训。未来,你的产品可以纳入我们公司的早餐供应体系。你可以考虑以技术入股的方式参与,享受相应的利润分成。你觉得怎么样?是否感兴趣?”
这番话,比钱旺那个虚无缥缈的“连锁经营”听起来要正规、靠谱得多,诱惑力也呈几何级数增长。正规的场所!意味着再也不用提心吊胆躲避市管会的追撵!技术入股!意味着可能获得长期稳定的收益!
晓燕的心砰砰狂跳,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一个“好”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就在这时,吴经理仿佛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意味:“当然,接受公司投资和扶持的前提是,你需要将这款产品的完整配方和核心制作工艺,无偿地、完整地提交给公司备案。这是为了确保未来产品品质的绝对统一和可控,是规模化经营的必要步骤。”
无偿提交配方?
晓燕那颗被巨大诱惑烧得滚烫的心,像是被猛地浸入了冰水之中,瞬间冷却、收缩。
妈妈的配方……那是妈妈手把手教给她的,是她们家一代代传下来的,是她如今唯一能够依仗、能够从中品尝到亲情温暖和记忆滋味的、最最珍贵的东西。要她把它交出去?变成冷冰冰的、写在文件上的“备案”?然后被“规范化”、“标准化”,变成流水线上千篇一律、失去灵魂的工业品?
她仿佛已经看到,妈妈那带着独特香气和手温的酱料,被稀释、被改造,装进统一的塑料包里,再也找不到那份独属于家的、无法复制的味道。
“对不起,吴经理。”晓燕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虽然带着细微的颤抖,但出口的字句却异常清晰坚定,“配方是家里祖传的,不能交。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我还是想靠自己,慢慢来做。”
吴经理的眉头彻底皱了起来,脸上那层勉力维持的客气笑容瞬间消失殆尽,语气也变得冷硬:“林晓燕同志,我希望你冷静地、理性地考虑清楚。个体经营,面对的风险和不确定性极大,很难形成规模效应,更谈不上长远发展。与我们市饮食服务公司这样正规的单位合作,是很多个体从业者求之不得的机遇。不要因为一时狭隘的传统观念,错过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明显的施压和一种对“个体户”的不屑。
“我……考虑清楚了。”晓燕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镇定,“对不起,让您白跑一趟。”
吴经理盯着她,眼神锐利得像刀子,足足看了她有十几秒钟,那目光仿佛在看一个不可理喻、不识抬举的蠢人。最终,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什么也没再说,利落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了那辆黑色的轿车。
小车引擎低沉地轰鸣一声,在众多好奇、探究、议论纷纷的目光注视下,平稳地驶离了家属院,留下淡淡的汽油味和一片窃窃私语。
晓燕僵直地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手心一片冰凉。她知道,自己很可能刚刚亲手推开了一个足以让她和奶奶过上安稳日子的、天大的机会。但与此同时,心底却有一股倔强的、不肯屈服的火苗,在冰冷的躯体里顽强地燃烧起来。她不后悔。有些东西,比一时的安逸更重要。
娟子不知何时悄悄跑了过来,扯了扯她的衣角,小脸上满是担忧:“晓燕姐,刚才那个人是谁啊?坐着小汽车来的,样子好吓人。他没欺负你吧?”
晓燕回过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摸了摸娟子的头:“没事。一个……来谈生意的大老板,没谈拢而已。”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晓燕很快便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开始从四周悄然迫近。
先是厂里后勤科一位平日还算和气的干部,再次路过她摊子时,眼神变得有些闪烁游离,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走开。接着,丁干事通过赵大军偷偷给她递了话,语气紧张地提醒她,上面好像有领导打了招呼,要对家属区里她这种“无证个体经营”的情况“加强引导和规范管理”,让她最近务必小心些,千万别撞到枪口上。
甚至有一次,市管会的人一反常态,接连几天都在她出摊的时间段出现在附近区域,虽然并没有直接冲她而来,但那锐利的目光不时扫过她的摊子,足以吓得一些老顾客不敢靠近,生意顿时冷清了不少。
晓燕明白了。那位吴经理,大概是觉得她拂逆了他的“好意”,损了他的面子,开始动用他的关系和影响力,给她这个“不识抬举”的小摊贩穿小鞋了。这种压力,不同于孙秀英泼妇骂街式的吵闹,也不同于市管会明目张胆的追赶,它是一种无形的、却又无处不在的体制性挤压,缓慢而坚定地收缩着她的生存空间,让她刚刚有所好转的处境,骤然间又变得岌岌可危,呼吸艰难。
夜晚,她躺在冰冷的板床上,望着窗外那轮被寒雾笼罩的、模糊而清冷的月光,心里充满了巨大的迷茫和委屈。她只是想靠自己的双手、靠妈妈传给她的这点手艺,挣一口干净饭吃,安安分分地活下去,为什么就这么难?难道拒绝别人觊觎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也成了一种不可饶恕的过错吗?
就在她情绪最低落、最感觉孤立无援的时候,那个沉默的、如同“田螺姑娘”般的存在,似乎又一次悄然行动了。
一个寒冷的清晨,她照例早早来到楼后准备出摊,在挪动那个藏匿炉子和原料的破旧杂物堆时,发现墙角被人用半块砖头稳稳地压着一个小而整齐的蓝色布包。她警惕地环顾四周,寂静无人。她迟疑着打开布包,里面赫然是几本边角磨损、页面发黄的旧书——《面点制作基础》、《食品卫生常识读本》,甚至还有一本更薄些的、似乎是刚印发不久的《城乡个体工商户管理暂行条例》!
书页虽然泛着岁月的黄色,但保存得十分干净整洁,里面有些重要的段落或句子下方,还用削得细细的铅笔,小心翼翼地划上了清晰的横线,仿佛划线的人希望她能重点关注这些内容。
没有署名,没有只言片语。
晓燕蹲在冰冷的墙角,捧着这几本突如其来的旧书,愣了很久很久。在这个她最感前途晦暗、进退维谷的时刻,这几本看似平常的旧书,却像黑夜海面上突然出现的微弱航标灯,隐隐约约地为她指示出了一些可以努力、可以学习、可以依循的方向。
是谁放的?是陈默吗?他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悄然出现,又默然离去。他送来这些书,是想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告诉她,不仅要坚持下去,还要学着更规范、更懂法、更有章法地坚持下去吗?
还是那位只有一面之缘、却给予她莫大肯定的沈研究员?他觉得她“有潜力”,所以特意找来这些基础的书籍,希望她能提升自己?
或者,是院里某个她从未留意到的、一直在默默关注着这一切的善良邻居?
谜团依旧笼罩着这份雪中送炭的温暖。
但这一次,晓燕的心中没有不安,也没有惶恐。她将这几本旧书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抱住了这冰冷现实世界里,一份无声却无比坚定、带着体温的支持与指引。
前方的路,依然布满荆棘,暗流汹涌。但此刻,她的心里,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也更加坚定。
妈妈的配方,是底线,绝不交出去。
脚下的路,再难,也要靠自己的双脚,一步一个脚印,实实在在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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