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阳节度使府的鎏金铜柱在朔风中泛着冷光,安禄山摩挲着腰间的鱼袋,望着庭中操练的蕃兵嘴角勾起冷笑。此时的他已身兼平卢、范阳二镇节度使,麾下铁骑数万,跺跺脚便能让河北大地抖三抖。为了固宠邀功,他前不久发兵征讨奚契丹,凭着几分运气打了场胜仗,便借着告捷的由头,浩浩荡荡地奔赴长安。
李隆基在紫宸殿召见他时,满面春风地拍着他的肩膀:“禄山啊,你为朕镇守北疆,辛苦了。”安禄山当即匍匐在地,露出一副憨态:“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这副忠勇模样,让李隆基龙颜大悦。他哪里知道,眼前这个“忠心耿耿”的胡人将领,身世远比表面复杂。安禄山本是营州杂胡,原名康阿荦山,母亲改嫁突厥头目安延偃后才改姓安。后来部落离散,他逃到幽州投奔节度使张守珪,与同乡史思明因骁勇善战被提拔为平卢讨击史。
当年安禄山奉命征讨奚契丹叛党,因恃勇轻进打了败仗,被押解京师听候发落。宰相张九龄力主诛杀:“安禄山失律丧师,不杀不足以明军法!”可李隆基见他身材魁梧,眉宇间透着一股野性,竟动了恻隐之心,下诏特赦,让他仍回张守珪麾下效力。正是这次赦免,为大唐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安禄山最擅长揣摩人心,每逢朝廷使臣到河北,他必百般逢迎,厚加贿赂。这些人回京后无不交口称赞其才能,连一向猜忌儒将的李林甫也在李隆基面前为他美言。久而久之,李隆基竟真以为安禄山是难得的忠勇之将,对他屡加擢升。
此次入朝,安禄山更是将“憨直”二字演到了极致。他在李隆基面前应对敏捷,语言诙谐,时而装傻充愣,时而慷慨陈词,逗得龙心大悦,竟下敕让他暂留都中,兼任御史大夫。这下安禄山更是如鱼得水,不待召见便能随时入宫,李隆基对他的亲近,连杨氏兄弟都自愧不如。
一日,安禄山献上一只雪白鹦鹉,故作神秘地说:“陛下,这鹦鹉是臣祭祀时从天上飞下来的,定是祥瑞之兆!臣特意驯养熟了献给陛下。”李隆基素来迷信神仙,果然大喜,转手便将鹦鹉赐给了杨贵妃。
杨贵妃见这鹦鹉羽毛似雪,还会学人说话,欢喜得不得了,当即命宫女好生喂养。李隆基见状,便让安禄山去拜见贵妃。安禄山趋步上前下拜时,偷眼瞥见杨贵妃,那肌肤如镂雪揉酥,丰艳中带着几分秀雅,顿时看得目眩神迷。杨贵妃也打量着他,见他腹垂过膝,腰大成围,看似痴肥却透着股蛮力,不由得赞道:“好一个奇男子。”
“他在边疆屡立战功。”李隆基接口道,“朕爱他忠诚,特意让他留京小住数月。”
杨贵妃笑着接话:“既然边境安稳,何不让他多留一两年?”李隆基点头称是,当即命人在勤政殿设宴,召集杨氏姐妹及亲信大臣作陪。
酒过三巡,杨贵妃与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等各执乐器,或吹或弹,乐声悠扬。安禄山听得技痒,起身奏道:“臣虽是胡人,却也懂些胡旋舞,愿为陛下和娘娘献丑。”
李隆基笑道:“卿这般体态,也能跳胡旋舞?”安禄山不答话,走到殿中便旋转起来。起初还略显笨拙,到后来竟越转越快,像走马灯似的只见一个大肚皮辘辘转动,百余次后才稳稳站定,面不改色。
李隆基连声叫好,指着他的肚子打趣:“这里面装的是什么,竟如此庞大?”
安禄山拱手答道:“臣腹中空空,只有对陛下的一片赤心!”这句谄媚话说得恰到好处,李隆基愈发欢喜,当即命他与杨铦、杨锜结为异姓兄弟,还亲昵地称他为“禄儿”。安禄山趁机凑趣,竟跪地拜杨贵妃为母,杨贵妃含笑受礼,两人就此成了名义上的“母子”。
此后安禄山更是平步青云,被赐铁券,进爵东平郡王,将帅封王,便是从他开始的。他屡屡入宫谢恩,满心都想与杨贵妃亲近,偏偏这时接到诏命,让他兼任河北道采访处置使出外巡边。临行前,他望着深宫方向,暗暗咬了咬牙:“长安,我还会回来的。”
安禄山回镇后,很快想出一条邀功的毒计。他假意召集奚契丹各部酋长赴宴,暗地里在酒中下药,将这些人灌醉后尽数斩杀,斩首进献朝廷,再请入朝报功。李隆基哪知其中猫腻,只当他忠诚可嘉,不仅准奏,还命有司为他在长安建造府第,务求壮丽,不惜耗费巨资。
待安禄山行至戏水,杨氏兄弟姊妹竟全员出动迎接,车马连绵数十里,冠盖遮天蔽日。李隆基更是亲自驾幸望春宫等候,见了安禄山便再三褒奖,还特赐旁坐。安禄山献上的千名奚俘,全被赦免充作他的差役。
杨氏兄弟引着安禄山入住新第时,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府中器具无不精美绝伦,金银器皿占了大半。后来才知,建造时李隆基特意叮嘱有司:“胡人眼光高,别让他们笑话我大唐小气。”
安禄山在新第中大摆宴席,竟请李隆基赐下墨敕,让宰相们前来赴宴。李隆基竟真的下了手诏,令李林甫以下官员悉数前往。李林甫正权倾朝野,群臣无不敬畏,唯独安禄山仗着圣宠,能与他平起平坐。不过李林甫心思深沉,时常能一语道破安禄山的心思,让他又惊又怕,不敢造次。
李隆基每日遣杨氏兄弟陪伴安禄山游宴,席间摆满珍馐,梨园教坊的乐工奏起靡靡之音,舞姬们旋着水袖翩跹。可安禄山的目光总越过歌舞,飘向深宫方向,此次入朝,他魂牵梦萦的只有杨贵妃。
于是他频繁托人送入私藏的珍物:西域进贡的夜明珠,能映出人影的水晶镜,还有那匹名为“玉花骢”的宝马,据说曾是波斯王子的坐骑。杨贵妃收了礼,也常回赠些亲手绣的荷包、酿的桃花酒,一来二去,两人间的往来渐渐越出了“母子”的名分,宫人们看在眼里,都暗自咋舌,却没人敢声张。
安禄山生辰那日,李隆基与杨贵妃的赏赐流水般送入他的府邸:黄金百两,锦缎千匹,还有一件用孔雀翎羽织成的披风,在阳光下能变幻出七种颜色。三日后,杨贵妃竟派内侍传他入宫,说是要行“洗儿礼”。
安禄山踏入贵妃寝宫时,只见十六名宫女抬着一顶绣金轿子,轿里铺着锦绣襁褓。杨贵妃笑着指了指他:“禄儿,今日为娘给你洗尘。”不等他反应,宫女们便七手八脚地将他裹进襁褓,抬上轿子在宫中游行。
“禄儿乖,娘给你糖吃哟!”杨贵妃在轿旁拍手笑,宫人们跟着起哄,嬉笑声惊动了李隆基。他赶来一看,见那肥硕的胡人被裹得像个婴儿,正由宫女们抬着晃悠,顿时乐得前仰后合:“爱妃这主意妙!赏!”当即赐给杨贵妃百两洗儿金银,又赏了安禄山一整套嵌宝玉带。
当晚的小宴设在沉香亭,李隆基与杨贵妃并坐主位,竟让安禄山侍立左侧,三人同饮至深夜。安禄山借着酒劲,凑到杨贵妃耳边说些胡地的趣事,逗得她花枝乱颤,李隆基只顾着与他碰杯,浑然不觉两人眉眼间的暧昧。
自那以后,安禄山出入宫掖再无避讳。有时杨贵妃在长生殿设家宴,他竟能与她对坐共食,亲手为她剥荔枝;有时夜深了,他还留在贵妃宫中,说是探讨胡旋舞的步法,直至天明才离去。宫中流言四起,说“胡儿与贵妃同榻”,传到李隆基耳中,他却只当是玩笑,此时他正被虢国夫人迷得神魂颠倒,那夫人常穿着素色罗裙,不施粉黛便入宫,与他在蓬莱殿的纱帐里消磨长夜,哪还有心思管杨贵妃与安禄山的纠葛?
正如杜甫在诗中写的那样:“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帝王的情爱本就凉薄,李隆基忙着追逐新的欢好,杨贵妃在深宫寂寞,竟与安禄山越走越近,宫墙里的荒唐事,就像骊山的温泉水,日复一日地沸腾着,没人料到,这温水里早已埋下了倾覆大唐的祸根。
李隆基还想提拔安禄山为宰相,只因他是武夫才作罢,改任河东节度使。此时的安禄山已手握十八万重兵,麾下文武双全,反叛之心早已萌生,只差一个时机。
天宝十一年,李林甫病死。这位把持朝政十九年的权臣,虽妒贤忌能、诛逐贤臣,却也凭着手腕镇住了各方势力。他一死,李隆基便让杨国忠继任相位。杨国忠才具远不及李林甫,骄横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将李林甫提拔的人尽数替换,还唆使安禄山麾下将士诬告李林甫曾与阿布思串通谋反。
李林甫的女婿杨齐宣怕受牵连,竟出面作证。李隆基震怒,下诏削去李林甫官爵,剖棺出尸,夺走口中含珠,剥去金紫官服,改用小棺殓葬,子孙全被流放岭南黔中,亲信党羽五十余人遭贬戍边。
杨国忠以右相兼任文部尚书后,选官只看资历和亲疏,亲近者必授美差,疏远者则闲置不用,官吏们争相趋附,门庭若市。他还让昔日恩人鲜于仲通任京兆尹,为自己撰写颂文刻在省门,李隆基改了几个字,鲜于仲通竟用黄金填补,把杨国忠吹得功德无量。
李隆基以为又得一贤相,便彻底撒手朝政,整日与杨贵妃姐妹寻欢作乐。杨贵妃要什么,他便给什么。她爱吃岭南荔枝,李隆基便命人用飞驿传送,数千里路程,几日即到,荔枝色味丝毫不改。
两人常去华清宫泡温泉,那里的宫室环山而建,集灵台、朝元阁等殿宇宏伟壮丽,征调工匠数万,耗资无数。华清池的石梁上刻满莲花,池内白玉石雕的鱼龙凫雁栩栩如生,人一入池,便似有鳞翼飞动。李隆基还命人建造数十间长汤屋,周围镶嵌精美雕刻,水上备有银镂漆船和白香木船,船橹全用珠玉镶嵌,奢华程度世所罕见。
每次銮驾幸临华清宫,杨国忠与杨铦、杨锜兄弟,再加上韩国、虢国、秦国三夫人,必是前呼后拥地一同前往。车马仆从浩浩荡荡,竟能挤满数坊街道,车帘卷起时,露出内里锦绣铺陈的坐垫,鬓边晃动的珠玉折射出刺目金光,引得沿途百姓纷纷驻足,却又不敢近前。
五家队伍各有标识:杨家兄弟的车马饰着赤金兽头,鞍鞯绣着缠枝莲纹;三国夫人的车驾则垂着珍珠帘幕,车行时叮咚作响如佩环轻撞。五队合在一起,便似铺开一幅流动的五彩云霞,从长安城一直铺到骊山下。侍女们捧着的妆奁不慎倾侧,滚落的珠钿、遗落的绣鞋沿路都是,那熏衣的香膏气味混着脂粉香,竟能飘出数十里外,让途经的农人都啧啧称奇。
宴罢在回廊乘凉时,杨贵妃总因体态丰腴,稍动便香汗淋漓。她常褪去外衫,只着一件半透明的鲛绡短襦,临风而立露着雪腻的前胸纳凉。宫人们见了都慌忙回避,唯独李隆基在朱红廊柱旁静静观赏,还常捻着胡须戏言:这嫩得呀,就像刚剥壳的鸡头肉。
杨贵妃听了,便会嗔怪地瞪他一眼,眼波流转间却带着几分娇憨,似羞非羞地用团扇半掩着胸口,那模样更让李隆基心旌摇曳,恨不能将这柔腻春光藏进眼底。
有时她刚浴罢,青丝还湿漉漉地垂在肩头,便兴起跳起《霓裳羽衣曲》。罗衣随着旋舞飘举如流云,浴后的体香混着温泉水汽,在殿宇间弥漫开来。她时而抬臂如托云,时而折腰似揽月,鬓边金步摇叮咚作响,与乐声相和。李隆基看得痴了,常忘了端在手中的酒杯,直待舞罢,才想起连声叫好,拉着她的手不肯放:爱妃这舞,真是看一辈子也不腻。
华清宫的温泉水每日都冒着热气,洗去了尘俗却洗不去这宫闱的奢靡。骊山上的晚霞映着相拥的身影,谁也没留意,那歌舞声里早已藏了风雨欲来的预兆。
天宝十三年,关中水旱频发,百姓饥寒交迫。李隆基担忧灾情,杨国忠却献上嘉禾谎称:“天虽多雨,却不伤庄稼。”扶风太守房琯上报灾情,反被他派御史追查问责。自此朝臣谁敢再言灾情?
李隆基被蒙在鼓里,以为天下富足,赏赐宠贵更是毫不吝啬。韩国夫人得照夜玑,虢国夫人得子帐,秦国夫人得七叶冠,皆是稀世珍宝。他赐给杨贵妃的虹霓屏,是隋朝遗物,上面雕刻着西施、赵飞燕等美人,各长三寸许,面目如生,以水晶为底,珠宝镶嵌,巧夺天工。杨贵妃随手转赠给杨国忠,引得无数人艳羡。
朝堂上下奢靡成风,贵戚们向李隆基献食,动辄上千盘水陆珍馐,一盘的花费便抵得上平民十家之产。秦国夫人与杨铦死后,杨国忠成了诸杨之首,军国大事全由他裁决。李隆基则与杨贵妃及韩国、虢国二夫人连日征歌逐舞,还常召集妃嫔、诸王及大臣观赏杂乐百戏,任百姓围观,美其名曰“与民同乐”。
他极爱音乐,所谱新曲常假托神女所授,除了《霓裳羽衣曲》《凌波曲》,还有《紫云回》《春光好》《荔枝香》等佳作。兴致来时便召乐工齐聚禁中,杨贵妃击磬,他亲自敲羯鼓助兴,或是与诸王臣下弈棋掷骰,玩得不亦乐乎。
安禄山身兼三镇节度使,又得李隆基宠信,渐渐不把宰相杨国忠放在眼里,两人嫌隙日深。杨国忠在李隆基面前屡屡进言:“安禄山威权太盛,恐为国患!”安禄山则哭诉:“臣因受陛下恩宠,遭杨国忠嫉恨,怕是活不久了!”
李隆基被安禄山灌了迷魂汤,不仅不听杨国忠之言,反而安慰道:“有朕在,你不必担忧。”他还想授安禄山同平章事,杨国忠急忙劝阻:“安禄山目不识丁,虽有军功,怎配做宰相?若下此诏,四夷都会轻视朝廷!”李隆基只好改授安禄山为尚书左仆射,赐实封千户。安禄山得知是杨国忠作梗,对他恨之入骨。
即便如此,李隆基对安禄山仍是有求必应。安禄山上奏说麾下将士出征奚契丹有功,请求破格封赏五百余名将军、两千余名中郎将,李隆基当即照准。他从京师还镇后,又请以三十二名蕃将替代汉将,李隆基不顾朝臣劝谏,依旧应允。
自认为高枕无忧的李隆基,越发沉湎声色。天宝十四年六月,安禄山又上表请求献马三千匹,每匹由两名兵卒护送,还派二十二名蕃将随行。李隆基遣使传诏:“献马可待冬日,十月你可亲自来,朕在华清宫为你凿好汤池洗尘。”
此时的安禄山早已看透朝廷腐败、武备废弛,谋反之心蓄谋已久。拜将、易将、献马,全是为起兵做准备,可李隆基竟毫无察觉。安禄山与杨国忠的矛盾日益激化,留在京师的儿子安庆宗成了他的眼线,稍有风吹草动便密报其父。
十一月中旬,安禄山、史思明召集部将,谎称接到密敕,要他入朝讨伐杨国忠。诸将谁敢不从?他当即大阅兵马,调集本部及奚契丹兵十五万人,在范阳竖起了反旗。
而此时的李隆基,正带着杨贵妃在华清宫督促工匠凿池,等着安禄山前来“洗尘”。冬日的华清宫百花凋零,黄叶遍地,他便让杨贵妃吹笛,自己击羯鼓,合奏《春光好》取乐。
宴席正酣时,一人踉跄闯入:“陛下!安禄山反了!请火速派兵征讨!”李隆基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顿:“不可能,定是谣言!”
杨国忠在旁冷笑道:“河北郡县已尽数降贼,北京留守杨光翔也被擒了,这还能有假?”李隆基沉吟不语,杨贵妃却插嘴道:“陛下待禄山不薄,他怎敢造反?他儿子庆宗还在京师呢!”原来她一直偷偷给安禄山送奇珍异宝,此刻还在为他辩解。
“朕也觉得是谣传,”李隆基顺水推舟,“或许是有人嫉妒诬陷。”杨国忠气得脸色铁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奉命出外探查。
直到次日,河北、太原等地守吏接连报警,详述安禄山反状,李隆基才如遭雷击,那个他百般宠信的“禄儿”,真的反了!他这才慌忙调兵遣将,仓促部署防御,可早已错失先机。
华清宫的温泉依旧冒着热气,《霓裳羽衣曲》的余韵仿佛还在殿宇间回荡,可大唐的盛世,已在安禄山的铁骑声中,轰然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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