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霜雪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我有一盏心头火,敢照人间万古埃。
灭寒潮吹过的大地,万物都仿佛失去了声音。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死死压着霜叶城参差不齐的屋顶。屋檐下挂满了长短不一的冰棱,尖锐得像巨兽的獠牙,随时准备择人而噬。街道上的积雪被来往的行人车马碾得瓷实,泛着一层污浊的冰壳,走在上面,能听到脚下传来“咯吱、咯吱”的脆响,在这死寂的清晨,传出老远。
陆烬紧了紧身上那件缝补了数次的旧皮袄,呵出的白气离开嘴唇不到半尺,就被冻成了细碎的冰晶,簌簌落下。他搓了搓几乎失去知觉的双手,眯着眼,看向长街的尽头。
作为北冥军府最前线“霜叶城”的一名驿卒,这样的天气他早已习惯。或者说,在这玄霜纪元,能活着,能走动,便已是幸运。
他的目光掠过街道两旁紧闭的门窗,最终停留在街角一个冒着微弱蒸汽的摊位上。那是老王头的馒头摊,是整个霜叶城,乃至这片被寒潮侵蚀的北境冻土上,最珍贵的景象之一——温暖。
“王伯,老规矩。”陆烬走到摊前,从怀里摸出两个被体温焐得微热的铜板,轻轻放在摊主那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里。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轻快,驱散着周遭凝滞的寒意。
老王头抬起浑浊的双眼,看清来人,脸上挤出一点艰难的笑意,是陆烬啊。他颤巍巍地掀开厚重的棉被一角,迅速夹出两个成年人拳头大小的、掺着不少麸皮的粗面馒头,用油纸包好,塞到陆烬手里。入手沉甸甸,带着一股救命的滚烫。
“今天…好像又冷了些。”老王头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
“是啊,这鬼天气。”陆烬附和着,将馒头飞快地揣进怀里,贴肉放着。那灼人的温度熨烫着皮肤,让他几乎冻僵的躯体微微一颤,随即涌起一股近乎奢侈的暖意。他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走了王伯,还得去送货。”
他拍了拍怀里鼓囊囊的馒头,像是拍了拍什么宝贝,转身汇入稀疏的人流。
霜叶城不大,是倚靠着一条近乎枯竭的微末地脉余温建立起来的边城。这里是北冥军府抵御永冻长城外“霜鬼”和其他威胁的最前沿堡垒之一,也是无数罪民、边民、亡命徒挣扎求生的地方。街道两旁的建筑大多低矮破败,墙壁上凝结着永不融化的白霜。偶尔有穿着北冥军府制式棉甲、面带风霜之色的士兵巡逻走过,皮靴踏在冰面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带来一丝秩序的气息,却也压得人喘不过气。
陆烬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像一条滑溜的泥鳅,在行人、推车和堆积的杂物间灵活地穿行。他的目光锐利,扫过沿途的每一个角落,评估着可能存在的危险,也搜寻着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哪个铺子新到了一批抗寒的药材,哪个帮派又在为地盘争执,哪个军爷心情不好需要避开……这些看似琐碎的消息,在这座城市里,往往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他此行是替驿站送一份加急军报去城东的守备所。活儿不算重,但报酬尚可,最重要的是,回来时能绕道去城外的临时集市一趟。前几天巡逻队猎杀了一头误闯地脉范围的“雪吼兽”,虽然肉质粗糙,蕴含的灵气也微乎其微,但终究是难得的肉食。他盘算着用这次跑腿的报酬,加上之前攒下的几个铜子,去换一小块,给驿站里那几个半大小子开开荤。
想到驿站里那些嗷嗷待哺的兄弟,陆烬的眼神柔和了一瞬,但随即又被更深沉的思绪掩盖。他的父母,也曾是北冥军府的修士,据说还是颇有名气的小队首领。但在多年前一次针对冰渊魔神残余势力的清剿行动中,双双战死,连尸骨都未能找回。军府给的抚恤,经过层层克扣,到他手里时,只够买一身像样的棉衣。他因父母功勋,得以在驿站谋得驿卒的差事,勉强糊口,却也因父母并非世家大族,断了向上攀爬的路径,更因自身“道炉”的先天问题,连最基础的“燃火丹”都无法获得。
道炉,是修行之基。无法燃火,终是凡人。在这末世,凡人如草芥。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贴身戴着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暖玉。玉质不算顶好,温润中带着几丝絮状杂质,却是父母留给他唯一的遗物。平日里触手冰凉,唯有在他心绪剧烈波动,或是周遭寒意浓到极致时,才会散发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护住他的心脉。
这玉,是他的念想,也是他心底最深的不甘与隐秘的希望。
正思忖间,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和哭喊声。陆烬眉头微皱,抬眼望去。只见几个穿着黑色短褂、膀大腰圆的汉子,正围着一个卖柴的老农推搡呵斥。为首一人,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心斜划至嘴角,正是城中黑蛇帮的一个小头目,人称“刀疤李”。
“老东西!这个月的例钱都敢拖?活腻歪了!”刀疤李一把夺过老农紧紧攥在手里的几枚铜钱,随手将人推倒在地。老农蜷缩在冰冷的雪地里,瑟瑟发抖,却不敢有丝毫反抗,只是浑浊的眼里满是绝望。
周围的行人纷纷避让,低下头,加快脚步,生怕惹祸上身。黑蛇帮是霜叶城的地头蛇,背后似乎有城中某个大家族的影子,专干些收保护费、放印子钱的勾当,手段狠辣,寻常百姓根本不敢招惹。
陆烬的脚步顿住了。他认识那老农,姓张,就住在驿站后面的窝棚区,家里还有个生病的老婆子,全靠他每日上山砍些耐寒的灌木回来卖钱换药。那几枚铜钱,或许就是他老伴的命。
一股火气猛地窜上陆烬的心头,但他很快又将其压了下去。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会把自己和驿站的人都搭进去。他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肺叶像是被冰碴子刮过一样生疼。
他脸上迅速堆起市侩而略带谄媚的笑容,快步走上前去,“哎呦,李爷!这是怎么了?大冷天的,动气伤身啊!”
刀疤李闻声转过头,看到是陆烬,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我当是谁,原来是陆驿卒。怎么,这事你也想管管?”他掂量着手里的铜钱,发出叮当的脆响。
“不敢不敢,”陆烬连连摆手,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李爷,这老张头是我家驿站后面住的,穷得叮当响,家里老婆子病得快不行了,就指望这点钱抓药呢。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就当积德了。”说着,他不动声色地从自己怀里摸出刚才买馒头剩下的最后一枚铜钱,悄悄塞到刀疤李手里,“这点小意思,给兄弟们买碗酒喝,驱驱寒。”
刀疤李捏了捏那枚铜钱,又瞟了一眼地上奄奄一息的老张头,冷哼一声:“陆驿卒倒是会做人。行,今天就给你这个面子。”他挥了挥手,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陆烬脸上的笑容直到刀疤李等人消失在街角才缓缓收敛。他弯腰将老张头扶起来,替他拍掉身上的雪屑,又把那几枚被抢走的铜钱塞回他手里,“张伯,快回去吧,婶子还等着吃药呢。”
老张头老泪纵横,抓着陆烬的手,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快回去吧。”陆烬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
看着老张头蹒跚离去的背影,陆烬轻轻叹了口气。他摸了摸怀里那仅剩的两个馒头,感受着那点正在缓慢消散的温暖。在这座被寒潮与绝望笼罩的城池里,这一点点温暖,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又是多么的至关重要。
他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铅云厚重,看不到一丝阳光。
“这该死的世道…”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裹紧了皮袄,继续向着守备所的方向走去。身影在空旷冰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单薄而坚定。
他得活下去,带着驿站里那些视他为依靠的兄弟们,一起活下去。或许,还要等待一个……能够燃起心中之火,驱散这无边寒夜的机会。
怀里的馒头,依旧散发着最后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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