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议事大厅。
与外面街道上的恐慌混乱截然不同,这里笼罩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冰冷的死寂。高大的穹顶上,青铜灯树燃着数十根儿臂粗的牛油烛,火光跳跃,却丝毫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寒意,反而在光洁如镜的黑色石壁上投下无数扭曲晃动的阴影,如同潜藏在暗处的鬼魅。
城主叶弘坐在主位,这位素来以沉稳干练着称的霜叶城最高统治者,此刻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深重的忧虑。他身着一袭深紫色常服,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冰冷的紫檀木扶手,发出沉闷的嗒嗒声,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下首左右,分坐着霜叶城真正掌握着命脉的几个人物。
左手边首位,是刘家家主刘擎海。他依旧是一副富家翁的打扮,锦袍玉带,手指上的翡翠扳指碧光流转,只是脸上那惯常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慎的阴沉,眼神低垂,看着自己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不知在盘算什么。
与他相对的右手边首位,是王家家主王胤。王胤年纪稍轻,面容儒雅,穿着素净的文士袍,手中轻轻摇着一把闭合的折扇,看似平静,但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偶尔扫向刘擎海与叶弘的余光,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与摇摆。
再下首,则是城防营统领赵莽,一个满脸虬髯、气息剽悍的中年将领,此刻他脸色铁青,拳头紧握,显然还沉浸在白日那场惨烈败绩带来的愤怒与屈辱中。旁边还坐着几位军府的副将、掌管刑律的司寇以及几位重要的文官属吏。
“情况,诸位都已清楚。”叶弘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巡逻队五十精锐,近乎全军覆没。幸存者……状况堪忧。霜鬼之凶戾,远超预估。北冥军府最新的密令也已抵达,确认并非小股流窜,而是一股颇具规模的先锋,其主力动向……不明,但压力,已经给到我们霜叶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缓缓道:“召诸位前来,便是要议一议,我霜叶城,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是战,是守,还是……另谋他路?”
话音刚落,刘擎海便抬起了头,脸上挤出一丝沉重的表情,叹息道:“城主大人,非是刘某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今日之事,大家都看到了。那霜鬼……非人力可敌啊!五十燃火境的好手,一个照面便……若真是大军压境,我等凡夫俗子,如何抵挡?”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推心置腹”:“城主,赵统领,诸位同僚,霜叶城虽是我等根基,但终究只是一城之地。为将者,当知进退。如今敌势不明,强弱悬殊,若一味死守,恐……恐有玉石俱焚之危。届时,城中数万军民……唉!”
他虽未明言,但“弃城”之意,已昭然若揭。
“刘家主此言差矣!”城防营统领赵莽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声如洪钟,震得烛火都为之一晃,“霜叶城乃北境门户,军府重镇!岂能未战先怯,轻言弃守?我北冥儿郎,只有战死的鬼,没有逃命的兵!今日之败,是败在措手不及,败在对敌不明!若据城而守,凭借坚城利弩,末将就不信,挡不住那些鬼物!”
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情绪激动:“更何况,城中数万百姓,岂是说弃就能弃的?我等食君之禄,担守土之责,若弃城而逃,有何颜面面对北冥军府?有何颜面面对这满城父老?”
刘擎海面对赵莽的怒火,并未动气,只是淡淡道:“赵统领忠勇,刘某佩服。但忠勇,也需审时度势。颜面重要,还是数万条性命重要?据城而守?赵统领,城中存粮还能支撑几日?箭矢滚木还能消耗几轮?军心民心……如今又是何等光景,您难道不知吗?”
他轻轻敲了敲桌面,语气带着一丝冷酷的现实:“守下去,希望渺茫,最终可能依旧是城破人亡。而若能保存实力,护送部分精锐与种子南下,与炎雀城或后方军府汇合,他日未必没有收复故土之时。这,才是对北冥,对长远大局,更负责任的做法!”
“你!”赵莽气得须发皆张,却一时语塞。刘擎海的话,句句戳在现实的痛处——物资、人心,都是目前霜叶城最大的软肋。
“刘家主所虑,不无道理。”王胤此时终于开口,他摇着折扇,语气温和,试图充当和事佬,“然弃城之举,干系重大,不仅关乎民心士气,更关乎北冥整体战略。一旦我霜叶城不战而弃,北境防线恐生连锁反应,届时军府怪罪下来……”
他话锋一转,又看向了叶弘:“但赵统领所言,亦是正理。守土有责,岂能轻言放弃?况且,霜鬼虽凶,也未必就全无胜算。或许……或许军府援军不日即到?”
他这话,等于什么都没说,典型的两边不得罪,将皮球又踢回给了叶弘。
叶弘心中冷笑,这些世家大族,平日里享受城池带来的供奉与便利,一旦危难临头,首先想的便是保全自身。王家看似中立,实则骑墙观望,随时准备倒向利益更大的一方。
“援军?”叶弘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嘲讽,“王家主以为,北冥军府如今还有多少机动兵力可派?永冻长城沿线压力倍增,各处要塞皆在求援。最新的密令,是要求我等‘依城固守,酌情应对’。”他特别加重了“酌情应对”四个字。
这意味着,军府也无法给予实质性的支援,将决断权,或者说,将这口巨大的黑锅,甩给了他叶弘。
大厅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种选择背后,都通向看不见底的深渊。
死守,希望渺茫,大概率是与城偕亡。
弃城,背负骂名,失去根基,前途未卜,而且能带走的,终究只是极少数人。
这是一个无比残酷的抉择。
叶弘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将他们的神色尽收眼底——刘擎海毫不掩饰的退意,王胤精明的摇摆,赵莽悲愤的忠诚,以及其他属官们或恐惧、或茫然的眼神。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室的冰冷与沉重都吸入肺中,然后缓缓吐出。
“弃城之议,暂且搁置。”他最终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定性,“霜叶城,乃北冥之土,叶某受皇命、承军府之托镇守于此,未有明令,岂能擅离?”
刘擎海脸色微微一沉,王胤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赵莽则精神一振。
叶弘继续道:“然,局势危殆,亦不可不做万全准备。即日起,全城实行最高戒严,征调一切可用物资,由城主府统一分配。城防事宜,由赵统领全权负责,若有需要,可强制征调各家护卫、私兵协助守城。”
他看向刘擎海和王胤,语气平淡,却带着压力:“刘家、王家,乃城中之柱石,值此危难之际,更应挺身而出,与全城军民共渡时艰。两家库存之粮草、药材,需如实上报,听候调配。族中修士、护卫,亦需编入城防序列。”
刘擎海眼皮跳了跳,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反对,只是沉默。王胤则拱手道:“城主有令,王家自当遵从。”
叶弘知道,这只是表面的顺从,真正的博弈还在后面。他最后道:“另,组建‘战时议策堂’,由本城主牵头,刘家主、王家主、赵统领及诸位主要属官参与,共同商议应对之策。望诸位摒弃成见,同心协力,为我霜叶城,寻一线生机!”
会议在一种表面达成一致,实则暗流汹涌的气氛中结束。
众人离去后,叶弘独自一人坐在空旷冰冷的大厅主位上,揉着发胀的眉心。他看着跳动的烛火,眼中充满了血丝。
守?
怎么守?
靠这些各怀鬼胎的世家?靠那些惶恐绝望的百姓?还是靠军府那句轻飘飘的“酌情应对”?
他想起白日里那幸存士兵扭曲冻僵的尸体,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或许,刘擎海的选择,才是真正“理智”的。
但,他叶弘的理性,终究敌不过那份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枷锁。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枚样式古朴、刻着北冥军府徽记的令牌,摩挲着上面冰冷的纹路。
“传令,”他对着空寂的大厅,低沉地开口,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清,“启动‘烛龙’计划第一阶段。所有资料,所有种子……秘密转移。”
有些准备,他不得不做。
有些决定,残酷得让他自己都感到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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