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城的城门，洞开着。
像一张吞噬了辉煌过往，又吐出无尽混乱的巨兽之口。
喊杀声、尖叫声、金铁交鸣声，从城内深处隐隐传来，汇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权力的真空，让这座昔日帝都，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就沦为了野心与欲望的角斗场。
秦渊的青衫，没有沾染半分血迹与尘埃。
他一步步走出城门，身后是烈火烹油的人间炼狱，身前是寂静空旷的官道。
他没有回头。
那座城的兴衰，那些人的死活，于他而言，仿佛是另一幅画卷上的风景，与他无关。
他只是一个收账人。
账，已经结清。
官道之上，血色残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寂，且笔直。
当他走出约莫百步之后。
一道素白的身影，也从那洞开的城门口，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
是赵灵儿。
她停在城门下，望着那即将被夕阳吞没的青衫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城内那冲天的火光与黑烟，眼中最后的一丝迷茫与眷恋，被彻底斩断。
她没有再呼喊，也没有再祈求。
只是沉默地，迈开了脚步。
一步，一步，跟了上去。
她始终保持着百步的距离。
不多，不少。
仿佛一个最虔诚的朝圣者，追随着前方那遥不可及的神迹。
一人一影，一前一后，就这么走入了苍茫的暮色之中。
……
三日后。
官道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崎岖荒芜的山路。
曾经金枝玉叶的安王，此刻狼狈不堪。
素白的裙摆早已被荆棘划破，沾满了泥泞与草屑。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玉手，此刻布满了细小的伤口与血痕。
她已经三天没有合眼，没有进食。
全凭一股新生的信念，以及体内那点微末的修为，死死支撑着。
前方那个青衫背影，仿佛不知疲倦。
他的步伐不快，却从未停下。无论是白日暴晒，还是深夜寒露，他都保持着同样的速度，同样的方向，向着北方，一步步走去。
赵灵儿咬着发白的嘴唇，死死跟随着。
这三天，她想了很多。
她想明白了，对方那句“你的道，在你脚下”，并非拒绝，而是指引。
真正的道，从来不是靠言语传授的。
而她，需要做的，仅仅是看，是学，是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这条路的遥远，用自己的身心，去体会这条路的孤寂。
就在她神思恍惚，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时，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尸体腐烂的恶臭，顺着山风，猛地灌入她的鼻腔。
赵灵儿脸色一白，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抬眼望去。
山坳之下，出现了一个破败的村落。
或者说，是一片坟场。
村口，东倒西歪地插着几杆早已残破的旗幡，上书“陈家村”三字。
村内，一片死寂。
数十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村道上、屋檐下、田埂边。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身强力壮的汉子，亦有尚在襁褓的婴孩。
苍蝇嗡嗡地盘旋着，几只野狗正在远处撕咬着一具残缺的尸身。
这是一场屠戮。
或许是溃散的乱兵，或许是趁火打劫的盗匪。
在皇权崩塌之后，这样的惨剧，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只会越来越多。
秦渊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他从村口走入，沿着那条铺满尸骸的村道，一步步穿行而过。
他的眼神，没有落在任何一具尸体上。
仿佛他脚下踩着的，不是一条条曾经鲜活的生命，而是与路边石子无异的死物。
赵灵儿跟在他身后，浑身都在发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与战栗。
当她看到一个年轻的母亲，至死都将自己三四岁的孩子紧紧护在怀中，母子二人的胸口，被同一杆长矛贯穿时，她再也忍不住了。
“呕——”
她冲到路边，扶着一棵枯树，将腹中早已空空如也的苦水都吐了出来。
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她抬起头，看到那个青衫背影，已经走到了村子的另一头，即将消失在山路的拐角。
他没有等她。
他甚至，没有因为这满村的惨状，而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动容。
赵灵儿擦去嘴角的污渍和脸上的泪水。
她没有立刻追上去。
她走到那对母子的尸身前，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那双满是伤痕的手，开始在旁边坚硬的土地上，徒手挖掘。
指甲翻飞，血肉模糊。
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固执地，一下又一下地刨着土。
她要让他们入土为安。
这是她此刻，唯一能做，也唯一想做的事。
一个时辰后。
一个小小的土坟，出现在村道旁。没有墓碑。
赵灵儿跪在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做完这一切，她才站起身，拖着疲惫到极点的身体，向着秦渊消失的方向，发足狂奔。
她以为，自己再也追不上了。
可当她跑过那个山路拐角时，却猛地顿住了脚步。
前方不远处。
那个青衫身影，依旧在那里。
不快，不慢。
仿佛他一个时辰前在那里，一个时辰后，也依旧在那里。
他似乎一直在等她。
又似乎，他只是在走自己的路，而她，恰好追上了而已。
这种感觉，让赵灵er的心中，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喘着粗气，走到他身后百步的位置，停下。
这一次，她没有沉默。
“仙师……”
她的声音，因为缺水与疲惫，沙哑得厉害。
“他们……是无辜的。”
这不是质问，也不是请求，而是一种倾诉，一种她无法排解的，属于“人”的迷茫。
秦渊的脚步，依旧没有停。
一道平淡得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顺着风，飘了过来。
“世间万物，皆有定数。”
“你的慈悲，救不了所有人。”
冰冷。
残酷。
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至理。
赵灵儿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救不了所有人……
是啊，她连一个小小的村落都无力回天，又谈何拯救天下苍生？
那仙师的意思是，就该这般视若无睹吗？
不……不对。
赵灵儿的眼中，忽然闪过一道明悟之光。
仙师并非冷血。
他去皇城，是为了清算赵渊的罪。他一念花开，是为了度化那百万亡魂。
他做这一切，不是因为慈悲，也不是因为怜悯。
而是因为……因果。
有因，必有果。他只是那个执行“果”的人。
而这个村子的覆灭，是皇权崩塌这个“因”，所导致的无数“果”之一。仙师的因果已经了结，自然不会再插手。
而我的慈悲……
赵灵儿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沾满泥土与鲜血的手。
我的慈悲，或许救不了所有人。
但至少，能让我自己心安。
这，就是我的道！
想通了这一点，赵灵儿心中最后的一丝迷茫与软弱，烟消云散。
她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静与坚定。
她不再试图去理解秦渊的道，也不再奢求对方的任何指点。
她抬起头，看着那个永远走在前方百步的背影，迈开脚步，再次跟了上去。
步伐，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稳健。
一人一影，继续向北。
只是这一次，追随者的心中，已然升起了一轮属于自己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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