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岱州府志》记载:大雍海岱州,齐鲁之襟喉。其地北倚崂峰之嵯峨,南襟黄海之浩渺,东接蓬瀛之仙气,西连中土之膏腴。而琅琊港者,实为海岱之明珠,商贾云集,百舸争流,瀛洲之珠玉、南洋之香料、西域之奇珍,皆汇于此,转输四海。街巷阡陌,茶楼酒肆林立,弦歌不绝,市声喧阗。然琅琊之魂,非独在景。其地也,历史悠长,人文荟萃。秦皇东巡,曾登琅琊台,求长生之药,刻石颂德,遗风犹存;徐福泛海,自此启航,携童男童女,求仙问道,虽未果,然其志可鉴,其勇可嘉。更有田横五百士,宁死不屈,义薄云天,千载之下,犹闻其慷慨悲歌。
大雍王朝海岱州,三面环海,州郡多依良港而建,舟楫往来,商贸繁盛,素为鱼盐富庶之地。
琅琊港,海岱州第一大港,其港阔水深,可泊巨舰,巨大的花岗岩堤岸向海中延伸出数里,如同巨人坚实的手臂,环抱着万千舟楫。港口终日喧嚣不息,桅杆如林,帆影蔽日。粗犷的号子声、货郎的叫卖声、海鸥的鸣叫声与海浪拍打礁石的轰鸣交织在一起,蒸腾出一股独属于港口的、混杂着咸腥气息与勃勃生机的热浪。
这里是大雍海域的血管之一,四方货殖于此集散,南方的丝绸瓷器、北方的皮货药材、乃至海外诸国的奇珍异宝,皆在此吞吐流转。港口区车水马龙,商铺鳞次栉比,不仅有天南海北的客商,亦不乏金发碧眼的异国面孔,端的是龙蛇混杂,百业兴旺。
然而,在这极致的繁华之下,某些不易察觉的暗流,正随着潮汐悄然涌动。
渔民李大海蹲在码头,吧嗒着旱烟,看着小孙子举着个新买的瀛洲小风车跑来跑去,风车是硬纸做的,染着鲜亮的靛蓝和朱红,画着叫不出名的瀛洲鸟雀。
“阿爷,好看不?”小孙子脸蛋红扑扑。
“好看,好看。”李大海嘟囔着。这玩意儿如今常见,货郎担子里总塞着些瀛洲来的小玩意,便宜又新奇。隔壁二狗家闺女,前几日还扯了块瀛洲来的花布做衣裳,说是时兴。
他年轻时,老人嘴里念叨的都是“倭奴凶残,掠边侵海”,县衙门口还贴过海捕文书。如今呢?城里开了家“八方阁”,卖瀛洲漆器、折扇,听说县太爷都去捧过场。说书先生嘴里,瀛洲成了海外仙岛,遍地灵草,八神护佑。
李大海摇摇头,看不懂这世道。他只盼着天气好,下次出海能多打些鱼。听说去瀛洲那边跑船,能发大财?他咂咂嘴,心里有点痒,又有点莫名的不安。
与李大海的惴惴不安不同,商人赵贵志得意满地踱步在自己的“万通货栈”里。货栈规模比去年又扩大了一倍,堆满了即将发往内陆的货物:精美的瀛洲漆器、雪白的海盐、晒干的海货,还有一箱箱用油布裹得严实、不知具体是何物的“特货”。
几个伙计正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批货搬上挂着“赵”字旗的海船。船老大恭敬地候在一旁:“东家,这次去‘那边’,护航的修士已经雇好了,三个筑基期的散修,价钱谈妥了。”
赵贵嗯了一声,眼神扫过货栈一角那些正在挑选瀛洲胭脂水粉的富家小姐,嘴角勾起笑意。如今他是登州有头有脸的赵员外,连知府衙门的师爷都和他称兄道弟。谁还记得他几年前只是个差点淹死在海上的小货郎?
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一块冰凉的玉佩——那是“那边”的人给的。当年他的破船被倭船拦住,他以为自己死定了。谁知对方没杀他,反而给了他一条财路。从最初战战兢兢带点小玩意,到现在……他甚至能帮着“那边”物色些“人手”——要么是活不下去想去瀛洲搏一把的穷苦人,要么是些修为不高、容易拿捏的散修。报酬丰厚得让人无法拒绝。
他心里偶尔也闪过一丝恐惧,但很快被金银带来的踏实感压了下去。他只是个做生意,你情我愿,有什么错?
琅琊港天刑台风信堂据点内,油灯昏黄。
林婉将一卷档案重重摔在桌上:“哥,还是不对劲!过去五年,仅报备在案的琅琊一港,出海未归的渔船十七条,受雇护航却连同雇主一起消失的低阶修士,至少二十三人!官府的卷宗全是‘遭遇风浪,尸骨无存’!”
林辰眉头紧锁,擦拭着手中的腰牌。他是老风信使了,嗅觉更敏锐。
“遭遇风浪?哪来那么多风浪专挑有修士护航的船队?”他沉声道,“我查过港务记录,那些最终失踪的船,出港前都补充过大量淡水和食物,远超寻常捕捞或短途贸易所需。像是……做好了长期漂流的准备。或者,船上人比预想的多。”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而且,有几条失踪船的船主,最后都和一个地方扯上关系——”
“——瀛洲?”林婉接口道,脸色凝重。
林辰点头:“赵贵的‘万通货栈’。他的船队往来瀛洲最频繁,从未出过事,生意越做越大。但那些失踪的船,或多或少都曾与他有过接触,要么是买了他的导航海图,要么是接受过他介绍的‘便宜护航’。”
兄妹俩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寒意。这绝不是简单的海难。一条无形的线,似乎正从这繁忙的港口延伸出去,另一端没入那片越来越被描绘成“仙岛”的迷雾之中。而他们,可能刚刚触碰到这张无形大网的一角。
就在风信使林辰林婉为调查所得而心惊,商人赵贵志得意满地盘算着下一次航行,老渔民李老栓对着瀛洲风车怔怔出神之际——
异变,毫无征兆地降临大雍海疆。
极东的海平线上,一道墨绿色的阴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开来,初时如线,旋即化作遮天蔽日的恐怖轮廓。一股洪荒、暴戾、却又带着一丝古老神圣意味的可怕威压,如同实质的海啸,先于那身影一步,轰然撞上了琅琊港!
港口的喧嚣瞬间死寂。
所有渔民、水手、客商,无论凡人修士,皆感到心脏猛地一悸,仿佛被无形巨手攥住,修为低微者更是双腿发软,几乎瘫倒在地。海中万千舟楫随波剧烈摇晃,如同沸汤中的落叶。
“妖……妖兽!好大的妖兽!”有人失声尖叫,声音因极致恐惧而变调。
只见那墨绿色阴影的真身破开迷雾,赫然是一条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巨蛇!它生有八颗如同山峦般的狰狞头颅,十六只蛇瞳如同燃烧的血月,冷漠地俯瞰着这片陌生的海域。其身躯游动间,掀起滔天巨浪,轰鸣声如同雷鸣!
然而,更让所有人骇然欲绝的是,在那最为巨大的蛇首之上,竟赫然屹立着三道身影!一人黑袍猎猎,身姿挺拔如松;一旁团模糊黑影,气息缥缈似不存在;还有一头神骏异常、黑白毛发、异色双瞳的狰狞异兽。
而在那恐怖巨蛇的尾部,竟还小心翼翼地卷着一艘明显是大雍制式的海船,船上隐约可见许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之人。
这超出理解范围的组合,瞬间让整个海岸线陷入了极致的恐慌与混乱。
“戒备!最高戒备!!”琅琊港守将的嘶吼声通过扩音法阵响彻全城,声音因惊骇而扭曲。港口警钟长鸣,尖锐刺耳,无数军士、低阶修士慌乱地奔跑向防御工事,各种守城弩、简易阵法光芒慌乱亮起,却在那洪荒巨兽的威压下显得如此渺小可笑。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通过传讯法阵疯狂扩散。
州府震动!县衙惊惶!设立于各地、监管天下修士的天刑台更是如临大敌!一道道强横的气息从海岱州乃至邻近州郡的隐秘据点中冲天而起,毫不掩饰地朝着琅琊港方向疾驰而来!空中灵光穿梭不绝,各路高手、巡天战舰紧急升空,整装戒备,气氛紧张得如同大战爆发!
这前所未见的恐怖存在突然出现在王朝腹地,其意味难以预料,由不得任何人不紧张。
这股庞大的动静与青虺那毫不掩饰的洪荒气息,甚至惊动了远在深海、于福地洞天中潜修的古老隐世家族。
东海某处,空间微微波动,如同水纹荡漾。数道凌厉无匹的剑光悄无声息地遁出,当先一人,正是身着青衫、周身剑气森然如同出鞘古剑般锋芒毕露的中年剑客——亓夜白。
他悬立于云端,目光如电,穿透遥远距离,精准地落在那八首巨蛇及其首上的人影。当他的目光触及孟青云的身影时,古井无波的剑心微微一动,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讶异。
“竟是此子……”亓夜白低声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可思议。他清晰地记得多年前京城某处废楼,那个跟在玄阴老魔身后,道心迷茫却却向他发出直指本心叩问的年轻人。
“何为正?何为邪?修行路上,界限何在?”
当年之问,言犹在耳。而今再见,此子竟脚踏上古凶物,现身东海,其气息之沉凝磅礴,远胜往昔,周身更缭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道韵。
亓夜白身后一名亓家子弟紧张问道:“长老,此兽凶威滔天,恐非善类,我等是否……”
青衫剑客抬手制止,目光依旧锁定孟青云,缓缓道:“稍安勿躁。且看……那蛇首之上的,似是一位故人。其势虽凶,却未见癫狂杀戮之意,尾卷海船,似有隐情。”
他周身剑意含而不发,却已做好了随时应对一切变故的准备。青衫闪动,亓夜白的身影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距离蛇首不远处的空中,与孟青云等人遥遥相对。他并未看那令人心悸的八首巨蛇,目光先是落在玄阴子那模糊的身影上,眉头微挑,语气中带着一丝熟稔与探究:
“玄阴老怪,别来无恙啊?你这身躯怎么愈发模糊了?是受了此界天道反噬?”
此言一出,孟青云心中猛地一震,豁然转头看向身旁的玄阴子。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明白,为何自黄泉遗迹出来后,前辈的身影总是时隐时现,原以为是他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却竟是因在瀛洲岛强行出手灭杀源家老怪、阻挡青虺攻击而遭受了天道反噬!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既有感激,更有担忧。
玄阴子模糊的身影似乎动了一下,淡漠的声音传出:“区区反噬,还死不了。寻些滋养神魂本源的宝物,养一养便好。”算是默认了亓夜白的说法,也稍稍安抚了孟青云。
孟青云按下心绪,恭敬地向亓夜白行礼:“晚辈孟青云,见过前辈。”
亓夜白这才将目光转向他,锐利的眼神中掠过一丝赞赏:“几年未见,你这小家伙倒是很不错,实力突飞猛进,远超老夫预期。”他话锋一转,指向脚下的青虺和尾部的海船,“只是,这般阵仗,带着如此凶物直闯大雍海疆,所为何事?若不给个交代,怕是老夫身后那些紧张的同道,可不会答应。”
孟青云神色一肃,言简意赅地将瀛洲岛所见所闻——八大家族本是仆役后裔、弑主篡位、数百年来囚禁虐杀先秦遗民、进行邪恶的“归化计划”意图窃取神州、以及最终释放并收服相柳后裔青虺、导致瀛洲沉没之事,清晰道出。
即便以亓夜白的剑心修为,听完这番叙述,面容亦骤然一沉,眼中掠过骇人厉色:“竟是如此?狼子野心,其心当诛!更甚魔道!”他扫过海船上惶惶不安的遗民,又看向孟青云,颔首道:“你此行所为,虽手段惊人,但于大雍有功,于人族正道更是功不可没。此事关乎重大,确需即刻上报。此地天刑台使者不时将至,交由天刑台处置,再妥当不过。”随即转向玄阴子,“你这老怪物眼光倒是一如既往的毒辣,此子心性手段颇为不错,你所谋之事,怕真有一两分把握未可知了。”
玄阴子此时淡淡接口:“一切,待他结婴之后,方能真正知晓。”
亓夜白目光在玄阴子和孟青云之间扫过,似有所悟,沉吟片刻,竟与玄阴子传音密谈数句。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亓夜白随即对孟青云道:“孟小友,你先行处理此间事宜,我与玄阴道友需往福禄岛一行,商议些事情,数日便回。”
他顿了顿,看向青虺,语气严肃地补充道:“在此期间,切记让此獠安稳待于海中,万不可靠近海岸,以免引起更大恐慌。”
孟青云虽不知二人具体商议何事,但心知必与玄阴子状态或自身未来有关,当下恭敬应道:“晚辈明白,谨遵前辈吩咐。”
亓夜白与玄阴子不再多言,身形一晃,便化作两道流光,瞬息消失于天际。
恰在此时,两道身影驾驭着法器,有些艰难地穿透青虺无意中散发的威压,飞至近前,正是林辰与林婉兄妹。二人看到蛇首上的孟青云,脸上皆是复杂神色,恭敬行礼:“见过孟前辈!”
孟青云看向二人,自然记得他们天刑台风信使与冥府巡幽使的双重身份,也记得黄泉遗迹中的那次隐瞒。他面色平静,并无寒暄之意,直接吩咐道:“林风使,你二人来得正好。立刻以天刑台最快的方式传讯京城,告知杨慎指挥使与吾师弟周玄策,速来琅琊港,就说孟青云有关乎国本存亡之急事相告。”
林辰林婉见孟青云态度冷淡,心知仍是因先前隐瞒之事而心存芥蒂,不敢多言,当即躬身应道:“是!晚辈遵命!”林辰立刻从怀中取出一枚气息古朴、刻有繁复符文的高级传讯符,以神念急速录入信息后,猛地将其激发。那玉符化作一道炽亮流光,无视空间距离般瞬间消失于北方天际。
二人随后又立刻转身,亮出天刑令牌,高效地指挥起港内其他惊惶的修士与衙役,开始疏散围观人群,稳定秩序,展现出专业的素养。
孟青云不再理会他们,转身望向船上那些饱受折磨、此刻又因抵达陌生之地而惶恐不安的先秦遗民,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而平稳地传开:
诸位,已至大雍。你们,安全了。暂候两日,待我师弟他们到来,再作安排。
“一切谨遵前辈安排。”徐陵等人当即拱手应诺。他们的魂血尚在孟青云手中,加之尚有救命与毁岛复仇之大恩,自是唯命是从。
海风呼啸,卷动着他的衣袍。脚下是上古凶兽,身后是惊涛骇浪,眼前是亟待安置的遗民与即将掀起的朝堂波澜。孟青云知道,瀛洲之事虽了,但由此引发的一系列风暴,才刚刚开始。
远处的码头上,人群依旧骚动不安。李大海死死攥着孙子的手,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惊骇与茫然。他望着海天之间那如同山岳般的巨蛇和蛇首上那道模糊却挺拔的人影,只觉得一辈子见过的奇事加起来都不及今日万一。那瀛洲来的小风车早已不知被海风吹到了哪个角落。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老人嘴里吃人的海妖传说,一会儿是说书先生描绘的仙神降世,最终只化作一个念头:这世道,怕是真要变了……他下意识地把孙子往身后又拽了拽。
而与普通渔民的震撼恐惧不同,躲在货栈窗后偷偷窥视的赵贵,此刻已是面无人色,冷汗浸透了绸衫。
别人或许只是看个惊天动地的热闹,但他赵贵是见过“那边”流传的隐秘画卷的!那八首巨蛇的形态,分明与源家秘密祭祀的“八岐大蛇”图腾有七八分相似!那是瀛洲传说中至高无上的“神兽”之一啊!
可现在,这本该是瀛洲“守护神”般的恐怖存在,竟然被几个东方修士踩在脚下,温顺得如同家畜?甚至还用尾巴卷着一船看起来像是大雍子民的人?
他不敢深思的猜测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难道……“那边”出事了?而且是被这几个强大得不像话的修士给……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这些年靠着“那边”发了多少财,又替“那边”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如果“那边”真的倒了,或者这几个煞星是冲着清算来的……他赵贵岂不是首当其冲?
他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慌忙扶住窗棂才勉强站稳。不行!必须立刻销毁货栈里那些不能见光的东西!还有那些账本!还有……得赶紧去找知府衙门的师爷打探口风,不,不行,现在去太扎眼了……
赵贵心乱如麻,之前的志得意满荡然无存,只剩下大祸临头的冰冷恐惧。他像只受惊的老鼠,猛地缩回货栈深处,身影消失在阴影之中,开始手忙脚乱地处理那些可能让他万劫不复的证据。
海面上,青虺安静地悬浮着,蛇瞳冷漠地扫视着这片对它而言陌生而脆弱的海域,等待着下一步的指令。风暴的气息,已然笼罩了整个琅琊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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