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义厅内，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每一个人，沉重得如同实质的铅块，压在心头，令人窒息。空气中弥漫着酒水泼洒的酸味、绢帛撕裂的碎屑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绝望与愤怒的气息。
那堆被李逵用板斧剁得稀烂、与灰尘酒渍混合在一起的明黄绢帛碎片，如同一个巨大的、丑陋的伤疤，烙在忠义堂光洁的地板上，更烙在宋江血淋淋的心头。他苦心孤诣、梦寐以求的招安之路，他洗刷草寇之名、封妻荫子的毕生梦想，就在这片刻之间，被这黑厮的蛮力彻底劈碎，化为齑粉！
山下使官的质问犹在耳畔，王凌峰急中生智的“失火焚毁”借口虽然暂时搪塞，但谁都明白，这拙劣的谎言根本经不起推敲。朝廷的滔天怒火，必将以更猛烈的方式降临！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李逵！这个他一手提拔、视为心腹、甚至常常纵容其鲁莽行事的黑旋风！
宋江颓然坐在交椅上，脸色灰败，眼神空洞，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先前那歇斯底里的暴怒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怨恨与绝望。他的目光缓缓抬起，如同两柄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在站在那里兀自喘着粗气、梗着脖子、脸上混杂着后怕与不服气的李逵身上。
“李——逵——”
宋江的声音嘶哑而低沉，仿佛从牙缝里一点点挤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宋江和李逵之间来回逡巡。
李逵被宋江这冰冷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嘴上仍不服软，嘟囔道：“哥哥……俺……俺也是一时气愤，那鸟诏书实在欺人太甚……”
“闭嘴！”宋江猛地一声厉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你这蠢货！你这祸胎！你可知你做了什么？！你毁的不是一纸诏书！你毁的是梁山泊数万兄弟的前程！是你我众人的生路！”
他猛地站起身，手指颤抖地指着李逵，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痛心而扭曲：“我平日待你如何？纵你鲁莽，容你闯祸，何曾真正重责于你？只因我知你虽粗莽，却有一颗赤胆忠心！可你……你今日竟做出此等弥天大祸！撕毁圣旨，斧劈天诏！此乃十恶不赦之罪！朝廷岂会干休？那高俅、蔡京正愁找不到借口将我梁山碾为齑粉！你……你这是在给敌人递刀！是要将全体兄弟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宋江越说越激动，眼眶竟有些发红，声音带上了哭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和背叛：“铁牛啊铁牛！我宋江一心为众兄弟谋个出路，求个正果，费尽心血，好不容易等来朝廷二次招安，虽条款苛刻，然事在人为，尚可周旋……如今……全被你毁了！全毁了！你……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死去的晁天王吗？对得起这满厅的兄弟吗？！”
这番话语，半是斥责，半是表演，将自己置于“一心为公反遭背叛”的委屈境地，极力煽动着在场众人对李逵的不满情绪。
果然，一些原本中立或偏向宋江的头领，看向李逵的目光也带上了埋怨和责怪。戴宗更是痛心疾首地跺脚道：“铁牛！你……你糊涂啊！”
吴用也摇着头，叹息道：“铁牛兄弟，此番……确实太过冲动了。”
李逵被众人目光刺得浑身不自在，又见宋江如此“痛心疾首”，心中更是慌乱，但他天生倔强，仍强自辩解道：“俺……俺只是气不过！那诏书明明就是要俺们的命！王哥哥也说了……”
“休要提旁人！”宋江厉声打断他，目光却冷冷地扫了王凌峰一眼，意有所指，“若非有人煽风点火，蛊惑人心，你或许也不会如此胆大包天！然，动手毁诏的是你！闯下这泼天大祸的也是你！李逵！你罪无可赦！”
王凌峰闻言，眉头微蹙，心中冷笑。宋江这是要将祸水引向自己，同时彻底坐实李逵的罪责。
宋江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脸上露出一种“大义灭亲”的悲壮之色，沉声道：“梁山泊自有法度！赏功罚过，乃立足之本！李逵毁诏抗旨，闯下大祸，动摇军心，若不严惩，何以服众？何以向朝廷（暂时）交代？来人！”
他猛地一挥手：“将李逵拖下去！重责一百军棍！打入黑牢，听候发落！”
一百军棍！这已是极重的刑罚，足以将寻常人活活打死！即便李逵皮糙肉厚，也非得去掉半条命不可！
厅内众人顿时哗然！
“哥哥！不可！”
“哥哥息怒！铁牛虽有过，然罪不至此啊！”
花荣、戴宗等宋江嫡系也纷纷出声求情。他们虽怨李逵鲁莽，但毕竟情谊深厚，不忍见他受此重刑。
王凌峰、林冲、鲁智深等人更是面色一沉。他们心知肚明，宋江此举，名为执行山规，实则是借题发挥，一是宣泄私愤，二是杀鸡儆猴，做给所有反对招安的人看，更是要彻底将李逵打垮，使其不能再成为王凌峰那边的助力。
“公明哥哥！”王凌峰踏前一步，朗声道，“铁牛毁诏，确是大错。然其初衷，乃为保全众兄弟，不愿我等受辱赴死。其情可悯，其心可鉴！如今大敌当前，正当用人之际，岂可自损大将？一百军棍太重，恐伤性命，望哥哥三思，从轻发落！”
林冲也道：“哥哥，王头领所言极是。铁牛乃我军中猛将，屡立战功。重责可，然需留其性命，戴罪立功！”
武松、鲁智深、刘唐等也纷纷附和。
宋江见众人竟联合起来为李逵求情，尤其是王凌峰带头，心中更是妒恨交加，怒火攻心，厉声道：“尔等还要为他求情？！他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若不严惩，军纪何在？法度何存？我意已决！休要多言！行刑！”
他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几名执法喽啰面面相觑，不敢违抗，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架住李逵。
李逵此刻也傻眼了，他没想到宋江竟真的如此重罚他，还要打他入黑牢！他挣扎着，嘶吼道：“哥哥！你好狠的心！俺铁牛为你出生入死，你竟为了一纸破诏书要打死俺？！”
宋江背过身去，不忍再看，只是挥了挥手，声音冰冷：“拖下去！打！”
王凌峰等人脸色铁青，双拳紧握，却无法公然抗令。此刻与宋江彻底撕破脸，只会让梁山立刻分裂。
李逵被强行拖出聚义厅，很快，厅外便传来了沉重的军棍击打在皮肉上的闷响，以及李逵起初还硬气、随后逐渐变成压抑惨哼的声音。
啪！啪！啪！
每一声棍响，都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聚义厅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许多头领面露不忍，低下头去。
宋江听着外面的行刑声，身体微微颤抖，心中亦是复杂万分。他既痛恨李逵毁他大计，又念及往日情分，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必须立威的狠厉。
王凌峰面沉如水，眼神冰冷。他知道，这顿军棍，打的不仅是李逵的屁股，更是打在所有反对招安者脸上的耳光。他与宋江之间，那最后一点虚伪的情谊，也随着这棍棒声，彻底消散了。
行刑完毕，李逵已是皮开肉绽，昏死过去，被如死狗般拖往黑牢。
宋江这才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些许平静，但眼神却更加深邃难测。他环视众人，沉声道：“诏书之事，暂且按下。如何应对朝廷问罪，容后再议。散了吧！”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在花荣、戴宗的簇拥下，径直向后堂走去。吴用叹了口气，拾起羽扇，快步跟上。
聚义厅内，众人心情沉重地缓缓散去。
王凌峰、林冲、鲁智深、武松等人走在最后。
“宋江……这是要动真格的了。”鲁智深压低声音，语气沉重。
林冲目光冰冷：“他心中，招安之念从未熄灭。今日铁牛受此重刑，实乃杀鸡儆猴，做给我等看的。”
武松握紧戒刀：“如此对待兄弟，令人心寒。”
王凌峰沉默片刻，缓缓道：“此事，绝不会就此罢休。铁牛不能白挨这顿打。诸位哥哥，且先回营，安抚部下，加强戒备。我去看看铁牛。”
几人点头，各自离去。
王凌峰则带着石秀，径直前往阴森潮湿的黑牢。
牢房内，李逵趴在草堆上，背后血肉模糊，昏迷不醒，口中兀自无意识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王凌峰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与怒火。他命石秀取来清水和金疮药，亲自为李逵清洗伤口，敷上良药。
动作轻柔，眼神却愈发冰冷。
他知道，经此一事，李逵与宋江之间那亲若兄弟的情分，已出现了难以弥合的裂痕。而这裂痕，或许将成为未来局势演变的一个关键转折点。
“铁牛，好好养伤。”王凌峰低声自语，又似在承诺，“今日之辱，他日必让你亲眼看到，谁才是真正为你、为众兄弟着想的人。”
他站起身，走出黑牢，望向宋江住所的方向，目光锐利如刀。
兄弟阋墙之幕，已然拉开。梁山的未来，风雨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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