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流,半月匆匆而过。
咸阳宫深处,通往内宫禁苑的森严甬道入口,几乎成了赵信每日必至之地。他不再试图叩开那一道道无形的壁垒,只是如同例行公事般,在固定的时辰出现,负手立于回廊的阴影中,目光沉沉地投向那重门深锁的宫苑深处。身后,南宫彦或徐贵总会准时捧着一个包裹厚实的食盒,静静地侍立。
无需言语,也无需任何多余的动作。当值守卫的宫禁卫士早已习惯了郎中令大人这“古怪”的静立。而每当赵信的身影出现在回廊,内宫那道厚重的宫门内,总会有一个穿着浅碧宫装的小小身影,如同受惊但训练有素的鼹鼠,悄无声息地溜出来,飞快地从南宫彦或徐贵手中接过那个沉甸甸的食盒,又飞快地消失在宫门的阴影里。整个过程迅捷、沉默,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每一次食盒被接走,赵信眼底深处那抹笃定的光芒便亮一分。半月,整整十五日!嬴阴嫚没有一次拒绝!这深宫帝女,用她无声的接纳,传递着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信号——他的“心意”,她收到了,并且默许了这持续的传递。对于一个被重重规矩束缚的公主而言,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回应。赵信深知,在这个时代,一个女人若心中无你,绝不会连续接受你十五日的“心意”,哪怕是食物。这无声的接纳,胜过千言万语。
他如同一个耐心的猎手,布下诱饵,静待猎物一步步踏入预设的轨迹。每一次食盒的传递,都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上深宫少女的心房,将她与宫墙外的自己,悄然拉近。
这一日,阳光穿过稀疏的云层,洒在宫墙的琉璃瓦上,反射出清冷的光。赵信如常出现在老位置。片刻后,春桃那熟悉的身影再次溜出宫门,脚步却比往日更加急促,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她像往常一样从徐贵手中接过食盒,然而,在转身欲走的瞬间,她却飞快地从宽大的袖笼里摸出一件东西,看也不看,几乎是塞进了徐贵的手里!
徐贵只觉得掌心一沉,入手之物并非冰冷的食盒,而是带着体温的、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一小块……布帛?他下意识地低头,只瞥见那布帛是极细腻的素色丝绢,边缘似乎还用同色丝线锁了边,透着一种低调的精致。他还未来得及看清,春桃已经抱着食盒,像受惊的兔子般一溜烟钻回了宫门内,宫门随即沉重地合拢。
徐贵整个人都僵住了,捧着那方小小的、犹带少女体温的丝绢,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捧着一块稀世珍宝,连呼吸都忘了。他猛地抬头,看向赵信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知所措。
赵信早已将身后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当那方素帛出现在徐贵手中时,他负在身后的手指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随后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徐贵如梦初醒,连忙双手将丝绢奉上,指尖还在微微颤抖。
赵信接过。素帛入手温软细腻,带着淡淡的、难以形容的馨香,似是深宫熏香与少女体息的混合。他并未立刻打开,只是用指腹在那平整的折痕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仿佛在感受着其上残留的温度和传递者的心跳。然后,他才转过身,背对着宫门的方向,动作沉稳而郑重地,一层层、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方素帛。
素白的丝绢上,一行行墨色小字如同清泉流石,娟秀而工整地铺陈开来。字迹略显稚嫩,却一笔一划都透着用心的力道:
郎中令赵信将军台鉴:
连日承蒙厚赠珍馐,精巧别致,滋味殊绝,实乃阴嫚生平仅见。将军公务繁剧,犹记挂于此等微末之事,拳拳盛意,阴嫚愧不敢当,铭感五内。
宫中清寂,偶闻旧事。犹记将军昔日濮阳雷霆救驾,单骑冲阵,神勇慑服宵小;又见将军于演武场力挫番邦王子,扬我大秦国威于殿前。阴嫚然每每思之,将军英姿如在眼前,令人心折。
将军乃国之干城,陛下股肱,当以社稷为重。些许饮食之娱,阴嫚心领,万望将军勿再为此劳神。深宫规矩森严,恐惹非议,徒增烦扰。
临帛惶惶,不知所言。惟愿将军珍重贵体,为国珍摄。
嬴阴嫚 顿首
字里行间,是滴水不漏的宫廷辞令,是无可挑剔的公主仪范。感谢馈赠,提及旧闻,表达倾慕,劝其保重,婉拒后续……一切都笼罩在矜持端庄的面纱之下。
然而,赵信的目光却死死锁在那看似平淡的几行字上——“濮阳雷霆救驾”、“力挫番邦王子”、“将军英姿如在眼前,令人心折”!
矜持?是矜持!但正是这层欲说还休的矜持,如同最精巧的密码,被赵信瞬间解读。一个深居简出的公主,若非心中时时惦念,岂会将他过往的“战绩”记得如此清晰?若非心怀倾慕,又岂会用“神勇慑服”、“力挫”、“英姿”、“心折”这样饱含力量与崇拜的词汇?那看似劝他勿再劳神的“深宫规矩森严”,字字句句,分明都透着少女的羞怯、担忧,以及一丝被窥破心事的慌乱!
她知道了!她不仅接受了食物,更接受了他这个人!她甚至开始担忧他的行为会为他带来麻烦!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汹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赵信脸上维持的平静。他捏着丝帛的手指微微用力,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那弧度越来越大,最终化为一个毫不掩饰的、带着强烈征服意味和志得意满的笑容!
皇家公主?天潢贵胄?那又如何?对其他人来说好似遥不可及,但对于赵信来说确是算不了什么。
这笑容,清晰地落入了身后一直屏息凝神、偷偷观察的徐贵眼中。徐贵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脱口就想问:“将军,可是十公主殿下……” 话刚出口半句,一只如同铁钳般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是南宫彦!
南宫彦脸色沉静如水,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带着严厉的警告,狠狠瞪了徐贵一眼,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低斥:“闭嘴!上将军的私事,也是你能多嘴问的?真是越发混账了!”
他手上力道极大,捏得徐贵胳膊生疼,也瞬间捏灭了他那不合时宜的好奇心。
赵信完全沉浸在巨大的成功喜悦中,对身后的小插曲恍若未觉。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方承载着深宫少女心绪的素帛重新折好,珍而重之地贴身收进怀里,那柔软的布料紧贴着胸膛,仿佛能感受到写信人的心跳。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转身,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冷峻,只是眼底深处那抹飞扬的神采,却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
“回值房。”赵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
就在他转身,准备迈步离开这片见证了他“战果”的回廊时——
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宫道的寂静。一名身着黑色郎卫服饰、腰佩长剑的年轻军官快步而来,在赵信面前数步停下,叉手行礼,声音清晰而恭敬:“上将军!陛下口谕,召将军即刻随侍,微服出宫,巡视咸阳!”
赵信脚步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始皇帝突然要微服出巡?还点名要他随侍护驾?这时间点……
“知道了。”赵信沉声应道,语气听不出波澜,“何人随驾?”
那军官垂首道:“除大人外,陛下只点了中车府令赵高大人随行。”
赵高!
这个名字如同冰锥,瞬间刺入赵信耳中。他眼底那点因嬴阴嫚书信而带来的暖意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阴翳。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阉宦!始皇帝微服出巡,护卫之事本应由他这个郎中令全权负责,如今却硬生生插进一个赵高!真是晦气!
一丝凌厉的寒芒在赵信眸底深处一闪而逝,快得无人能捕捉。他压下心头的厌恶与警惕,面色如常,对那军官道:“备马,宫外候着。” 说罢,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朝宫外走去。
片刻之后,咸阳宫西侧偏僻的角门悄然打开。几辆寻常的乌篷马车在数名精干便装骑士的护卫下,悄无声息地汇入了咸阳城午后喧闹的人流中。
赵信骑在一匹不起眼的黑马上,落后始皇帝嬴政的马车半个马身。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街巷两侧的店铺行人,耳朵却高度戒备,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在他身侧稍后,另一匹马上,端坐着中车府令赵高。赵高换了一身深青色常服,面白无须,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谦卑的温和笑容,眼神却如同深潭,偶尔扫过赵信挺拔的背影时,那潭底深处便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冷。
车厢内,始皇帝嬴政并未着冕服,只穿了一身玄色深衣,靠坐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车厢里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心神沉静的龙涎香气。马车微微颠簸,驶过繁华的东市,渐渐拐入一条相对僻静的街巷。
车帘被一只保养得宜、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撩开一道缝隙。嬴政的目光透过缝隙,投向车窗外缓缓后退的市井景象,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清晰地传入车旁护卫的赵信耳中:
“赵卿。”
“末将在。”赵信立刻应声,微微侧身靠近车厢。
“前次朝会,那孔雀王子归国,”嬴政的声音不高,像是在闲话家常,“沿途驿站,可曾安排得力人手,暗中尾随,探查其归途所经之国,风土人情,兵甲强弱?” 他的话语极其平淡,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赵信的心却猛地一沉。
这个问题在上次朝会他就已经言明,今日为何又要再问?看来始皇帝从未真正放下过那个“带甲百万”的遥远国度!哪怕它远在万里之外,如同天边的浮云,但一个统一了六合、心雄万夫的帝王,又怎能容忍自己卧榻之侧,存在一个庞大而未知的潜在威胁?派人跟踪孔雀王子归国路线,绘制舆图,刺探虚实,为日后可能的经略做准备……这才是帝王心术!
赵信心中念头电转。他知道始皇帝想要什么答案——一个充满进取心的、锐意开疆拓土的答案。但他更清楚,以秦朝目前的交通、通讯、后勤补给能力,以及那令人绝望的地理距离和沿途未知的险恶环境,所谓的“派人追踪刺探”,无异于将精锐斥候送入绝地送死!更遑论日后大规模远征?那将是一场耗尽帝国元气、成功率渺茫的豪赌!张骞凿空西域的壮举,是在汉武鼎盛时期,耗费了何等巨大的人力物力,又经历了多少九死一生才勉强达成?而孔雀王朝,比西域更远十倍!
他深吸一口气,迎着嬴政那看似随意、实则洞悉一切的目光,声音清晰而沉稳地开口:
“回陛下,臣以为……并无必要。”
车厢内似乎静了一瞬。连赵高都微微眯起了眼睛。
赵信继续说道,语气冷静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孔雀国远在天竺,距我大秦,何止万里?其间山川险阻,大漠流沙,更有诸多未通王化之蛮族部落盘踞。遣人追踪,路途遥远,补给断绝,凶险莫测,恐十不存一。纵有一二侥幸抵达,亦难窥其国全豹,所得情报,杯水车薪。”
他顿了顿,话锋微转,并未完全否定帝王的雄心:“然,陛下若欲遣使通联,探查其虚实,亦非不可。唯此非一朝一夕之功,更非少数精锐可成。需择精通语言、熟知地理、坚忍不拔之良才,配以足够精锐之护卫,携带充足之辎重,耗费巨万之钱粮,以十年甚至数十年为期,徐徐图之。其间变数无数,成败难料。此等大事,耗费国力甚巨,且收效难期。是遣使探查,抑或待其自来,伏唯陛下圣心独断。”
赵信这番话,既点明了远征的极端困难和不切实际,又给始皇帝留了台阶和选择的空间(你想派人去也行,但要做好付出巨大代价且可能血本无归的心理准备)。他没有丝毫迎合,而是基于现实利弊,给出了一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
车厢内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和马蹄的哒哒声在寂静的街巷中回响。
嬴政放下了撩起车帘的手。车厢内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许久,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缓缓传出,听不出喜怒:“赵卿所言……甚为详实。此事,容后再议。”
赵信心中微微一松,知道自己这番“不合时宜”但绝对务实的分析,至少没有被当场斥责。他悄然用余光瞥了一眼侧后方的赵高,只见赵高脸上那谦卑的笑容似乎更深了些,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就在这微妙的沉默和赵高那阴冷目光的注视下,一阵极其不合时宜的、沉闷的“咕噜”声,突然从始皇帝的车厢内传了出来。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护卫队伍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嬴政:“……”
赵信:“……”
赵高:“……”
车厢内的始皇帝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一声压抑的轻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赵信立刻捕捉到了这打破凝滞气氛的契机!他心中念头急转,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恭敬笑意的了然,驱马更靠近车厢一些,压低声音道:
“陛下勤于政务,想必是腹中饥饿了。末将斗胆,知咸阳西市新开了一家‘思乡酒家’,其庖厨手艺颇为新奇,滋味甚佳。陛下若不弃,不如移驾小憩片刻,品尝些民间风味?”
车厢内沉默了片刻。那沉闷的“咕噜”声仿佛还在空气中残留着余韵。终于,嬴政那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被打断思绪的慵懒,也带着一丝被那奇异香气勾起的好奇:
“思乡酒家?……也罢。赵卿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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