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停了。
没有通报,没有仪仗,只是在一条朱墙琉璃瓦的恢弘长街尽头,无声地停下。
皇帝御赐的侯府。
“冠军侯府”四个烫金大字,悬于门楣之上,笔锋锐利,隐有金戈之气,是御笔亲书。
府门紧闭。
门前那两尊镇宅的石狮,雕工威严,却崭新得没有一丝岁月痕迹,仿佛从未真正见识过风雨。
叶惊鸿的目光,从那四个字上掠过。
冠军侯。
一个名号,一件外衣。
他从车厢走出,那名随行的内官立刻躬身上前,脸上堆着谦卑到谄媚的笑意,声音尖细。
“侯爷,这便是您的府邸了。奴婢已将宫里拨下的仆役安顿妥当,您看……”
叶惊鸿没有看他。
他的感知,已经穿透了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
他“看”到了院落里,那些穿着统一服饰的仆役们,正屏息凝神地站着,他们的心跳声,混杂着紧张、好奇与不安。
他“闻”到了府邸里,那股属于新漆与名贵木料的味道,干净,却也空洞,没有一丝人气。
一个陌生的,被强行赋予他的“家”。
“你们可以走了。”
他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内官脸上的笑容一僵,但还是立刻躬身应是,带着禁军护卫,如蒙大赦般迅速离去。
长街,恢复了宁静。
叶惊鸿独自一人,站在府门前。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那冰冷的铜环,只是用指尖,轻轻触碰着门上那粗粝的木纹。
就是这里。
他新的战场。
他推开了门。
吱呀——
沉重的门轴发出滞涩的声响,仿佛一个沉睡的巨人,被强行唤醒。
院内,数十名仆役早已在一名老管家的带领下,跪伏于地,头颅深埋,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叶惊鸿从他们中间走过,脚步声是庭院里唯一的动静。
他没有让他们起身。
他甚至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他径直走到主厅前的台阶上,转身,坐下。
他需要熟悉这里的“规则”。
这里的风,这里的尘埃,这里每一道视线背后隐藏的意图。
他坐了多久,那些仆役便跪了多久,无人敢动弹分毫。
直到一声突兀的,极其用力的拍门声,打破了这份死寂。
砰!砰!砰!
那不是敲门,是砸门。
守在门后的两名家丁吓得一个哆嗦,慌忙跑去开门。
大门洞开。
门外站着一行人,为首的是一个身穿宝蓝色锦缎管事服的中年男人。他身形微胖,下巴高抬,双手负于身后,眼神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倨傲,正轻蔑地打量着门内的一切。
“新来的冠军侯,架子倒是不小,让我们好等。”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一股穿透力,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前院。
跪在地上的老管家脸色一白,连忙起身,小跑着迎了上去,脸上堆着惶恐的笑。
“不知是哪位贵人驾到?侯爷他……”
那锦衣管事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永平王府,懂吗?”
他吐出四个字,仿佛这四个字本身,就蕴含着某种至高无上的权力。
老管家的腰弯得更低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永平王。
当今陛下的亲叔叔,京城里真正的顶尖权贵。
而冠军侯府的隔壁,便是永平王府。
“原来是王府的管事大人,失敬,失敬!”
“废话少说。”
锦衣管事终于将视线落在了老管家身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今日前来,是知会你们侯爷一声。”
他刻意加重了“知会”二字,语气中的轻慢,再无遮掩。
“我们王爷,最近嫌府里的园子小了些,赏景时,总觉得不够开阔,心中烦闷。”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院内,嘴角勾起一抹施舍般的笑意。
“这冠军侯府,与我们王府后院相连,倒是巧了。”
“这样吧,将你们侯府后院,划一半过来。就从那片竹林算起,往西,都归我们王府了。”
“这是桩小事,想必你们侯爷一个征战沙场的武人,也不会在意这些花花草草。我们王爷说了,只要冠军侯懂事,日后在这京城里,他老人家,会记着这份邻里之情。”
这番话,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不是在强取豪夺,而是在宣布一件早已定下的事实。
整个前院,落针可闻。
所有仆役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们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惊骇与恐惧。
欺人太甚!
这已经不是下马威了,这是将冠军侯的脸面,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
老管家嘴唇哆嗦着,身体抖如筛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只要他敢说一个“不”字,明天,他的尸体就会出现在京城外的乱葬岗。
锦衣管事很满意这种效果。
他要的,就是这种恐惧,这种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升起的绝对压制。
一个靠军功上位的泥腿子,也敢在天子脚下称侯?
今天,他就要让这新来的冠军侯明白,在京城,军功,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他等着。
等着那个所谓的侯爷,从主厅里走出来,或愤怒,或隐忍,最终,屈辱地答应这个要求。
然而,主厅里,毫无动静。
那个身影,依旧静静地坐在台阶上,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锦衣管事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挂不住了。
这是在故意晾着他?
一股怒火,从他心底升起。
他正要再次开口,用更刻薄的言语进行羞辱。
一个声音,从主厅的方向,飘了过来。
那声音不大。
没有愤怒,没有杀意,甚至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它只是平静地,清晰地,穿过了数十丈的距离,落在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滚。”
一个字。
只有一个字。
锦衣管事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凝固。
那抹倨傲的笑容,僵在嘴角,如同一个拙劣的面具。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的回应,愤怒的咆哮,屈辱的辩解,甚至是卑微的讨价还价。
他唯独没有想过这个字。
滚。
这个字,就像一柄无形的重锤,没有砸在他的身上,而是直接砸碎了他赖以生存的身份,砸碎了他身后那座名为“永平王府”的靠山,砸碎了他在这个场合里所代表的一切。
一种比刀割剑砍,强烈千百倍的羞辱感,轰然炸开,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你……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与愤怒,变得尖利而扭曲。
没有人回答他。
回答他的,是“哐当”一声巨响。
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被门后的家丁,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关上。
门闩落下的声音,清脆,决绝。
将他,和他身后那所谓的“永平王府”,彻底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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