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的日子像一潭死水，日复一日地流淌着。桑宁整日躲在东暖阁里，连皇后设的赏菊宴都告了假。绯云每日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主子的静养。
窗外的四季海棠谢了又开，桑宁却始终不愿踏出宫门半步。每日晨起，她都要对着铜镜细细查看脸上的伤痕，指尖轻抚那道已经淡了许多的疤痕，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主子，今日御膳房送来了新制的玫瑰酥。”绯云捧着食盒，话音未落就被桑宁打断。
“放着吧。”桑宁头也不抬，手中的《女则》又翻过一页。
绯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她站在廊下，望着院中飘落的海棠花瓣，不禁叹了口气。自从搬来永和宫，主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连最爱的甜食都不怎么碰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蝉翼纱，在青砖地上描摹出斑驳的花影。桑宁放下书卷，走到窗前。透过窗纱，她看见几个小宫女在院中嬉戏，笑声隐约传来。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又退回到阴影里。
“又在发呆？”
熟悉的声音让桑宁猛地回头。圆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内室门口，手里捧着个紫檀木匣子。
“姐姐怎么来了？”桑宁急忙起身。
“来瞧瞧某个把自己关起来的小傻子。”圆姐笑着走近，将匣子放在案几上，“这是太医院新配的玉肌膏，说是再敷十日，疤痕就能全消了。”
桑宁勉强牵动嘴角，挤出一丝笑意：“多谢姐姐记挂。”
圆姐轻叹一声，拉着她在临窗的绣墩坐下：“你打算躲到什么时候？皇上赐你永和宫，不是让你在这里当囚犯的。”
“我...”桑宁低下头，“我只是还没准备好见人。”
“傻丫头。”圆姐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你以为宫里的人都在意你的脸？他们更在意的是皇上对你的恩宠。”
她抬手指了指窗外，“看见那株海棠了吗？就算花瓣落了，来年还会开得更艳。你这点小伤，也值得如此？”
桑宁顺着圆姐的手指望向窗外，夕阳的余晖给海棠树镀上了一层金边。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胸口那股郁结之气，似乎消散了些许。
“明日请安过后，我陪你去御花园走走。”圆姐不容拒绝地说，“再闷下去，好好的一个人都要闷坏了。”
绯云端着茶进来时，惊喜地发现主子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她悄悄退出去，吩咐小宫女：“去告诉膳房，主子今晚想吃冰糖燕窝了。”
八月初一的晨光格外清朗，桑宁终于踏出了永和宫。她站在宫门前，不自觉地摸了摸脸上轻纱。这是迁宫后头一回正式出门请安。
“走吧。”圆姐执起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按。
两人沿着御花园的石子路缓步而行，几个洒扫的宫女见了她们，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行礼。
待两人走过，身后传来窸窣低语：
“听说了吗？”一个小宫女压低声音，“佟佳格格被送去德寿寺静修堂了，连贴身丫鬟都没让带。”
“嘘——”年长些的宫女急忙制止，“没见钮钴禄格格就在前头？”
“怕什么，她脸上那道疤...”
桑宁脚步微顿，轻纱下的唇角抿了抿。圆姐不动声色地紧了紧相握的手，温暖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力道恰到好处地传递着安抚。两人继续向前走去，身后细碎的议论声被秋风卷着，飘散在满园桂花香里。
桑宁挺直了脊背。她知道，这深宫里的每一道目光，都在等着看她如何应对。而今日的请安，不过是第一道考验。
坤宁宫里，嫔妃们已到齐大半。皇后端坐在上首，九凤金钗上的东珠熠熠生辉。见礼毕，皇后环视众人，缓缓开口：
“八月初十，皇上要往南苑秋猎。本宫需留在宫中料理宫务，届时需得四位嫔妃随驾，伺候太皇太后和太后。”她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有谁愿往？”
殿内一时静默。桑宁低着头，感觉有几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臣妾愿往。”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平日最安静的婉仪。她今日穿了件湖蓝色旗装，衬得肌肤如雪。
皇后微微颔首：“还有谁？”
“臣妾也愿尽孝心。”又一位嫔妃出列。
桑宁心中既想见额娘，又担心自己脸上的伤被额娘看见，让她徒增担忧，一时之间，内心纠结万分。
她偷偷瞥向圆姐，见圆姐轻轻摇头，便也选择保持沉默。就在桑宁犹豫不决之时，忽听方才那位嫔妃又开口说道：
“臣妾斗胆，想请钮钴禄妹妹同往。”众人回头，说话的竟是平日与桑宁并无交集的那拉氏，“妹妹久居深宫，正好出去散散心。”
皇后目光转向桑宁：“钮钴禄格格意下如何？”
桑宁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发抖。南苑...那是舒舒被罚去的地方。她正欲推辞，却听圆姐轻声道：
“臣妾觉得甚好。桑宁妹妹近来气色欠佳，正该出去走走。”
皇后满意地点头：“那就这么定了。叶赫那拉氏、那拉氏、钮钴禄氏...”她环视一周，“还差一位。”
“臣妾愿往。”圆姐从容出列。
“好。”皇后抚掌而笑，“你们回去准备吧。初九那日，皇上会派人来接。”
步出坤宁宫，桑宁终是按捺不住，急忙伸手轻轻拉住圆姐的衣袖：“姐姐为何要我去？”
圆姐望着远处飘落的梧桐叶，轻声道：“你可知舒舒为何被送去静修堂？”
见桑宁摇头，她微微凑近压低声音说道：”因为她阿玛在乾清宫外，不顾日晒雨淋，足足跪了三日，只为求皇上开恩。”
桑宁心头一震：“那...”
“所以你必须去。”圆姐目光坚定，“让太皇太后和太后看看，皇上亲自赐居永和宫的格格，是何等气度。”
稍作停顿，圆姐又轻轻握住桑宁的手，柔声道：“再者说，你不想见额娘了吗？”
桑宁微微低下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担忧：“可是我的脸...”
圆姐立刻接话，语气充满鼓励：“还有九日，只要你好好用药，到时候定能恢复如初，看不出丝毫痕迹！”
桑宁眼中闪过一丝期待，连忙说道：“那最好不过了！无论如何，万万不可叫额娘为我担心。”
一阵秋风吹过，掀起桑宁的面纱。阳光下，那道伤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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