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腊月的寒风中悄然滑过，转眼便到了腊月二十八。年节的气氛渐浓，紫禁城各处都忙碌起来，连带着永和宫也多了几分喜气。
这日清晨，内务府总管赵昌亲自领着一溜六个新选宫女，踏着清冷的晨光来到了永和宫。他脸上堆着惯常的谄笑，对着在正殿暖炕上对坐用早点的圆姐和桑宁躬身行礼：“奴才给钮祜禄格格请安，给李格格请安。奴才把人给您二位送来了。”
他侧身让开，露出身后垂首肃立的六个年轻宫女。后头的四人穿着统一的旗装，为首的两个衣料明显好些。
“按规矩，新人在内务府学完了规矩，今日正式分派到各宫。这六个是分给永和宫的。”他顿了顿，又道，“奴才还得去西六宫那几家送人，就不多耽搁了，这就告退。”
圆姐放下手中的银箸，笑容温和得体：“辛苦赵公公跑这一趟了。春桃，快将公公好生送出去。”
侍立在一旁的春桃立刻应声上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手里早已备好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不着痕迹地塞进赵昌手里：“公公您请，奴婢送您。”
赵昌入手一掂量，脸上的笑意更真诚了几分，连声道：“格格们太客气了！奴才告退，告退！”便随着春桃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主仆几人。秋菊立刻端起大宫女的架势，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声音清脆：“你们都抬起头来，报上姓名，给主子们听听。”
六个宫女依言微微抬头，但目光依旧恭敬地垂着，不敢直视贵人。她们分成了两列，为首的两个宫女，果然如秋菊先前打探的那般，颜色气质都更为出众些。
左侧为首的那个，穿着一身干净的蓝粉色旗装，身姿挺拔，眉眼清秀，透着一股沉稳劲儿。她向前稳稳地踏出半步，姿态标准地福身行礼，声音不高不低，清晰悦耳：“奴婢乌雅氏玛琭。”报完名，又利落地退回原位。
右侧为首的那个，则穿着一身素雅的银色镶紫苑花边的旗装，衬得她肤色白皙，眉眼间带着几分书卷气，显得温婉大方。她紧接着上前半步，同样标准地福身：“奴婢谢氏妞妞。”声音柔和。
桑宁正捧着一小碗热粥暖手，闻言饶有兴致地看向谢妞妞：“哦？谢妞妞？听闻你阿玛是工部郎中？”
谢妞妞微微颔首，恭敬回道：“回主子话，正是。”
桑宁放下粥碗，歪着头打量了她一番，又瞥了一眼她衣襟上精致的紫苑花纹样，忽然笑道：“这宫里头啊，长春宫已经有一个那拉氏妞妞了。你这名字叫着容易混淆，我给你改个名字可好？”
谢妞妞立刻深深福下，语气恭顺：“奴婢但凭主子赐名，是奴婢的福分。”
桑宁思索片刻，目光落在她衣襟的紫苑花上，又望了望窗外萧瑟的冬日庭院，吟道：“秋深风露寒，花艳数紫菀。虽然已是冬日，瞧不见紫菀花开，但你这一身素银紫苑，倒也清雅别致。那便叫你‘紫苑’吧？如何？”
谢妞妞眼中闪过一丝光彩，显然对这雅致的名字极为满意，再次福身，声音里带着感激：“奴婢紫苑，谢主子赐名！主子才情，奴婢感佩。”
桑宁被捧得有些得意，又想起什么，补充道：“不过，你还是用回满姓吧？万琉哈氏听着多顺耳大气。就像钟粹宫的蔓儿姐姐，都说自己是完颜氏，不是汉姓王氏呢。”她这话带着点理所当然。
紫苑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但依旧恭敬地回道：“主子恕罪。奴婢的名册是内务府梅勒章京按规矩编绘，上报御前，皇上亲指分派的。名讳主子赐下是恩典，奴婢感激不尽。但这姓氏乃是族籍所定，非奴婢能擅自更易，内务府的名册上也已录为谢氏，实不敢擅自更改，恐违了规制。”
桑宁闻言，倒也没生气，只是撇撇嘴，有些扫兴地挥挥手：“哦……那行吧。规矩如此，那就叫你紫苑便是了。”她本也是兴之所至，并非真要强人所难。
后面四个宫女也依次上前报上姓名：
“奴婢福子。”
“奴婢禄子。”
“奴婢寿子。”
“奴婢喜子。”
皆是内务府统一拟定的名字，寓意吉祥，期盼着能给主子带来福禄寿喜，尤其暗含了旺子嗣的期许。
这几个宫女出身相对低微，母家也不甚显赫，用这等流水线似的名字，在内务府看来也是常例。进宫伺候几年，到了年纪放出去嫁人便是，名字只是个代号。
待六人都报完名，圆姐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扫过她们年轻而略带紧张的脸庞。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威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进了我永和宫的门，首要的规矩只有一条：便是忠心。”她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目光也锐利起来，“先前有个背主忘恩的刁奴，仗着几分资历便敢兴风作浪，构陷主子。她的下场，你们或许也听过风声，拖出去，活活打死了！”
这话刺得新来的宫女们齐齐一颤，头垂得更低，大气不敢出。
圆姐的语气随即又缓和下来，带着一丝安抚：“只要你们忠心耿耿，恪守本分，我与钮祜禄格格，绝不会亏待你们。该有的份例恩赏，一样也不会少。可都听明白了？”
“奴婢谨记主子教诲！定当忠心耿耿，恪守本分！”六人齐刷刷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敬畏。
“行了，都起来吧。”圆姐抬了抬手。待她们站起，她目光落在桑宁身上，声音清晰地宣布，“这永和宫的主位，是钮祜禄格格。你们伺候时，心里要有数，可都记住了？”
桑宁一听，立刻不依地拉住圆姐的胳膊：“姐姐你莫要乱讲！你我同享妃位份例，都是皇上恩典，自然是相同的！哪有什么主位次位之分！”
圆姐冲她安抚地笑笑，眼神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她转回头，对着站立的宫女们，声音提高了几分，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心上：
“钮祜禄格格是满洲镶黄旗贵女，开国元勋额亦都的嫡系后人！身份贵重，血统尊崇！她当这永和宫的主位，天经地义！你们在永和宫一天，就要敬着她，护着她，若有半分懈怠不敬，便是背主！可听明白了？！”
“奴婢们明白了！”这一次的回答，更加整齐划一，带着深深的烙印。
圆姐满意地点点头：“春桃，看赏！”
春桃立刻端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托盘，上面放着六个绣工精致的荷包，里面装着银锞子。六人依次上前领了，再次谢恩。
“好了，”圆姐挥挥手，“咱们宫里也没别的主子，后殿的东西配殿你们先住着，地方宽敞些。下去安顿吧，熟悉熟悉地方，晚些开始当值。”
“奴婢告退。”六人恭敬地行礼，由秋菊领着退出了正殿。
殿内只剩下姐妹二人。桑宁立刻扑到圆姐身边，抱着她的胳膊，又感动又有些不解：“我说姐姐前两日怎么让绯云她们搬回正殿后头的同顺斋去了呢！原来是把东西配殿腾出来给新来的丫头们住了！”
圆姐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同顺斋正殿她们住不得，但两旁的侧殿地方够大，炭火也足。绯云她们几个入宫前就亲近，住在一起也方便互相照应，总比挤在小耳房里强。这样安排，大家都能松快些。”
桑宁把头靠在圆姐肩上，闷闷道：“姐姐思虑周全，总是为我好……但是姐姐，你刚才为何一定要说我是主位？明明你才是……”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圆姐才是更得圣心、实际掌事的人。
圆姐轻轻抚摸着妹妹的头发，目光沉静而深远，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宁儿，姐姐有皇上的恩宠，在这深宫里，旁人轻易不敢动我，也动不了我。可是你呢？”她看着桑宁的眼睛，“姐姐不能时时刻刻护在你身边。我今日这般说，就是要让底下这些新来的人，从踏进永和宫的第一天起就牢牢记着：你钮祜禄桑宁，才是这永和宫真正的主子！身份尊贵，不容轻慢！她们伺候你，若有半分不尽心，或是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你无需顾虑，大可直接发作，将人打发出去！让她们知道，得罪了你，便是自绝于永和宫！这样，她们才会真正地敬畏你、不敢造次。”
桑宁怔怔地看着姐姐，那双总是充满狡黠或任性的眼眸里，渐渐蒙上了一层水汽。她用力抱紧了圆姐的胳膊，将脸埋在她温暖的肩窝里，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和依恋：
“姐姐……你对我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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