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一场秋雨过后，紫禁城的天气骤然转凉。也正在此时，一道旨意自乾清宫发出，打破了后宫表面维持不久的平静。
佟佳仙蕊，正式入主景仁宫，赐居东配殿。
这道旨意，虽未明确册封位份，但其象征意义却远超一次普通的宫殿分配。景仁宫，乃康熙帝生母孝康章皇后旧居，在皇帝心中地位非同一般。将母族表妹安置于此，其中眷顾与期许，不言而喻。
旨意下达当日，内务府便忙得人仰马翻，各种精巧的摆设、时新的绸缎、名贵的器皿如流水般送入景仁宫东配殿。宫中上下都明白，这位佟佳格格，虽无正式名分，但其风头已然盖过了同期入宫、依旧寂寂无闻住在启祥宫的钮祜禄东珠，甚至隐隐有直逼几位早年入宫主位的势头。
永和宫内，春桃将打探来的消息一一禀报。
“主子，景仁宫那边热闹极了，各宫都派人送了贺礼去。马佳格格赏了一对官窑粉彩花瓶，那拉格格送了一匣子南珠，连平日不太与人往来的董格格，都遣人送了一盆珍贵的墨菊过去。”春桃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咱们……是否也要按例准备一份？”
圆姐正坐在窗下绣着一个昭意用的暖额，闻言，手中的针线未停，只淡淡道：“自然要送。挑一份不越矩不出挑的即可，用永和宫的名义送去，贺佟佳妹妹乔迁之喜。”
“是。”春桃应下，又低声道，“奴婢听说，佟佳格格……不，如今该称小主了，性子果然爽利，对着前去道贺的宫人也毫无架子，还亲自打赏了内务府派去伺候的奴才，如今景仁宫上下，没有不夸赞这位新主子大气明理的。”
圆姐唇角微勾，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明理大气，自然是好的。将这名声传出去，于她，于皇上，于太皇太后，面上都有光。”
她心下清明。佟佳仙蕊这般做派，既是本性使然，亦是高明之处。一个出身高贵、性情爽朗、又懂得施恩下人的主子，远比一个瑟缩怯懦或骄纵跋扈的，更容易站稳脚跟，也更容易获得上位者的好感。
“那……启祥宫那边呢？”圆姐似不经意地问道。
春桃回道：“安静得很。钮祜禄格格依旧是每日去慈宁宫请安，陪着太皇太后说会儿话，然后就回启祥宫闭门不出，听说不是在抄经，就是做些针线，并无任何动静。各宫送的礼，她也只是按规矩收了，并未有什么特别表示。”
圆姐停下针线，目光投向窗外开始凋零的秋海棠。东珠这般沉得住气，要么是真无争宠之心，要么就是所图甚大，耐心极佳。相比之下，佟佳仙蕊的风光，反而像是一面竖起来的靶子。
“树欲静而风不止。”圆姐轻声道，“告诉底下的人，谨言慎行，尤其是离景仁宫和启祥宫的是非，远一些。”
“奴婢明白。”
正如圆姐所料，佟佳仙蕊的风头，很快便引来了关注，或者说，是忌惮。
这日午后，圆姐带着昭意在暖阁里玩耍，春桃悄声进来，面色有些古怪：“主子，奴婢刚得了消息，景仁宫那位，今早去给太皇太后请安时，竟主动向太皇太后讨了个恩典。”
“哦？”圆姐挑眉，“她讨了什么？”
“她说自己在家时曾随父兄学过些布库（摔跤）和骑射，筋骨活动惯了，如今在宫中久坐，觉得有些气闷。想求太皇太后允准，每日清晨能在御花园偏僻处练练拳脚，活动活动筋骨。”春桃说着，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大家闺秀，谁会去学那些？还主动提出来？
圆姐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竟轻轻笑了起来：“她倒是……别出心裁。”
这份“别出心裁”，在规矩森严的后宫，可谓大胆。但由佟佳仙蕊做出来，配上她那将门虎女的身份和爽朗的性子，却又奇异地不显突兀，反而显得率真可爱
“太皇太后准了？”圆姐问。
“准了。”春桃点头，“太皇太后当时听了，还笑了，说她‘这孩子，倒是活泼得紧’，还嘱咐苏麻喇姑挑两个稳妥的太监在一旁看着，别惊扰了旁人便是。”
圆姐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心中却对这位佟佳氏的评价又高了一层。她不仅懂得如何获得好感，更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独特之处，在百花争艳的后宫中，树立起一个独一无二、让人印象深刻的身影。
这份心性和胆识，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佟佳仙蕊在御花园练拳脚的消息，不出半日，便成了宫中的新鲜谈资。有人嗤之以鼻，认为有失体统；有人啧啧称奇，觉得不愧是佟佳家的格格；也有人，如西六宫众人，心中不免更加警惕。
然而，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景仁宫这位耀眼的新主吸引时，启祥宫的钮祜禄东珠，却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悄然进入了众人的视野。
时值初冬，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偶有咳嗽。太医开了温补的方子，日日调理，但秋燥难耐，老人家的食欲总是不佳。
这日清晨，圆姐照例前往慈宁宫请安。进入殿内，却闻到一股清甜软糯的香气，并非平日惯有的檀香或药味。
太皇太后正靠在榻上，苏麻喇姑端着一个甜白釉的小碗，正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她吃着什么。太皇太后神色舒缓，似乎颇为受用。
“臣妾给太皇太后请安。”圆姐上前行礼。
“起来吧。”太皇太后抬了抬手，语气温和，“你来得正好，尝尝东珠这孩子送来的杏仁酪，味道很是不错，哀家吃着，觉得喉咙都润泽了些。”
圆姐这才注意到，安静侍立在角落的东珠。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衣裳，见圆姐看过来，忙垂下头，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脖颈。
苏麻喇姑笑着盛了一小碗递给圆姐：“李格格也尝尝。钮祜禄格格有心了，听说老祖宗近日食欲不振，特意问了太医哪些食材温润适宜，今儿天不亮就亲自在小厨房里盯着火候，慢炖了这杏仁酪送来。难得的是甜而不腻，入口即化，正合老祖宗的脾胃。”
圆姐接过瓷碗，道了谢，用小勺尝了一口。果然，杏仁香气浓郁，口感细腻滑润，甜度恰到好处，显然是花了极大心思的。
她抬眼看向东珠，语气温和带着赞许：“东珠妹妹真是心灵手巧，这份孝心，实在难得。”
东珠脸颊微红，声音细弱，带着惶恐：“李姐姐过奖了……臣女愚笨，只会这些微末小事，只要能稍稍缓解老祖宗的不适，臣女就心满意足了。”她说着，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太皇太后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孺慕与担忧，情真意切。
太皇太后显然很是受用，对苏麻喇姑道：“这孩子性子静，心思却细。比那些只会嘴上热闹的，强多了。”
这话似是无心，却让殿内几人心中都是一动。圆姐垂下眼帘，默默将剩下的杏仁酪吃完。她知道，太皇太后口中“只会嘴上热闹”的，未必没有暗指近日风头正劲、行事高调的佟佳仙蕊，或者是正在慈仁宫里静修的桑宁。
东珠这一手“润物细无声”的孝心牌，打得可谓恰到好处。她没有去争奇斗艳，也没有去献媚争宠，而是精准地抓住了太皇太后最实际的需求，身体的舒适和晚辈真诚的关怀。在这注重孝道的宫廷里，这份孝心的价值，远比吟诗作对或者练拳脚耍刀枪，更能打动上位者的心。
更重要的是，她选择在佟佳仙蕊风头最盛的时候，悄然展现出自己的价值，既不会显得刻意争锋，又成功地在太皇太后心中留下了深刻且良好的印象。
从慈宁宫出来，圆姐的心情有些复杂。东珠此举，看似简单，实则蕴含了极高的情商和对人心的把握。她示弱、表孝心，将自己放在一个卑微的、纯粹奉献的位置上，反而更容易获得怜惜和信任。
“主子，这钮祜禄格格……”春桃也看出了门道，低声道，“不声不响的，竟有这般手段。”
圆姐望着宫道上被秋风卷起的落叶，轻声道：“是啊，我们都小瞧她了。佟佳仙蕊是明枪，她却是暗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她顿了顿，吩咐道：“让我们的人，仔细留意着，东珠格格除了去慈宁宫，还和哪些人有过来往，尤其是……御药房，或者太医院那边。”
她不相信，一个久居深闺的庶女，能如此精准地把握药膳的配伍和火候，背后若无人指点，那此女的心机和天赋，就着实有些可怕了。
两位新人，一个如烈日当空，光芒万丈；一个如静水深流，暗藏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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