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六年的春天，仿佛格外短暂。还未及细细品味御花园的姹紫嫣红，夏日的燥热便已初露端倪。然而，比天气更让后宫众人心头躁动的，是咸福宫马佳庶妃的胎象。
马佳氏自去年六月有孕，本该是三月临盆，龙胎一向安稳。可入二月来，她所出的长生阿哥却染了寒疾，反复发热，咳嗽不止。
马佳氏爱子心切，日夜悬心，亲自看顾，本就因孕期而虚弱的身子，如何经得起这般煎熬？不过几日，她便开始食欲不振，精神恹恹，太医请脉，也只说是“忧思伤脾，肝气郁结”，开了安胎养神的方子，却见效甚微。
这日午后，长生阿哥的病情骤然加重，竟起了高热，惊厥一次。马佳氏闻讯，魂飞魄散，奔至阿哥房里，守着儿子泪如雨下，情绪大恹之下竟呕吐起来，当晚便见了红，小腹坠痛难忍。
太医紧急诊脉，脸色凝重：“庶妃这是动了胎气，心火亢盛，肝风内动，恐……恐有早产之兆！”
消息传到六宫，众人皆惊。皇嗣安危，关乎国本。玄烨当即放下政务，亲赴咸福宫坐镇，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派了身边得力的嬷嬷前来探视。咸福宫内外，灯火通明，人影惶惶，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永和宫内，圆姐得知消息，心中亦是咯噔一下。马佳氏这一胎若真有闪失，无论原因如何，在这桑宁即将立后的风口浪尖，都极易被有心人利用，与那“克亲”的流言联系起来。届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桑宁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凝眉沉思片刻，目光落在对面正惴惴不安、不停绞着帕子的桑宁身上。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火花，骤然闪现。
“宁儿，”圆姐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此刻咸福宫人心惶惶，皇上和太皇太后必然忧心忡忡。我们不能去添乱，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桑宁抬起苍白的脸，茫然无措：“姐姐，我们……我们能做什么？马佳氏她……”
“我们去祈福。”圆姐斩钉截铁地说道，“去小佛堂，为马佳庶妃和皇嗣诵经祈福。不是做样子，是诚心诚意地祈求佛祖保佑。”
“祈福？”桑宁有些不解，这似乎是后宫妃嫔遇到此类事情的常规做法，并无甚稀奇。
圆姐走到她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眼神深邃地看着她：“对，祈福。但宁儿，你要记住，待会儿无论谁问起，或者……无论有没有人听见，你心里都要真的这样想：你真心实意地希望马佳氏母子平安，你愿意用自己的福气去换取皇嗣的安康。甚至……若有必要，在佛前许愿时，你可以说，愿意折损自身的寿数，换取皇嗣平安降生。”
桑宁惊得瞪大了眼睛：“折损寿数？姐姐，这……”
“这只是表达你至诚之心的一种说法。”圆姐语气放缓，但目光依旧坚定，“宁儿，如今流言缠身，我们说什么辩解都是苍白的。唯有行动，唯有让皇上、让太皇太后看到你毫无保留的善意和对皇嗣的重视，才能彻底击碎那些无稽之谈。”
“你要让他们相信，你钮祜禄桑宁，心中装的不是后位荣华，而是大清的皇嗣，是皇上的血脉延续！”
桑宁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她虽不够聪明，但本性良善，对稚子确有怜爱之心。她用力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姐姐。既然要折寿祈福，光是嘴上说说，佛祖怎知我心诚？不如……不如我写血书！用血写的经文，心意才传得快，传得准！”
圆姐心中猛地一震，看着桑宁那双变得无比认真的眼睛，她没想到这丫头竟能想到这一步！血书……这远比空口白牙的折寿誓言，更冲击震撼。
“你可想好了？会很疼。”圆姐声音微涩。
“想好了！”桑宁用力点头，脸上竟有种豁出去的决绝，“只要能救孩子，一点疼怕什么！”
圆姐不再劝阻，只是紧紧握了握她的手，立刻吩咐春桃去准备干净的绢布和金疮药。
很快，永和宫小佛堂的灯火也亮了起来。桑宁沐浴更衣，身着素净旗袍，卸去钗环，跪在蒲团之上。她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用银簪刺破指尖，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滴落在洁白的绢布上。她疼得蹙了蹙眉，却咬紧下唇，开始一笔一划、极其缓慢而虔诚地书写祈福的经文。
圆姐则跪在她侧后方，低声诵经，目光却不时担忧地掠过桑宁那因疼痛和失血而微微发白的侧脸。
时间在檀香袅袅中一点点流逝。夜色渐深，咸福宫那边依旧没有任何好消息传来，气氛愈发凝重。
玄烨在咸福宫守了半宿，听着内里马佳氏压抑的痛呼和太医等人凝重的低语，心绪烦乱至极。他既忧心未出生的孩儿，又挂念病中的长生，更对后宫这接二连三的事端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
眼见马佳氏情况暂时稳住，他嘱咐太医和宫人仔细看护，自己信步走出沉闷的殿宇，想透口气。
夜风微凉，吹散了些许烦躁。他低头沉思着皇嗣的安危、前朝的平衡，只觉得肩头重担千钧。前面两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掌着灯，昏黄的光晕在宫墙间跳跃，引着路。玄烨漫无目的地跟着，待他回过神来，抬眸一看，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永和宫附近。
见永和宫侧殿小佛堂亮着灯，隐约有诵经声传来，他心中微动，想起圆姐和桑宁近日的处境，脚步不由一顿。进去看看吧， 他心想，看看她在做什么。
他示意梁九功等人留在远处，自己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佛堂的门虚掩着。他站在门外，透过门缝，正好看见桑宁跪在佛前的背影。她背脊挺直，带着颤抖，面前似乎铺着一方白绢，她正低头写着什么，动作缓慢而吃力。
就在这时，或许是听到了西六宫方向传来的更鼓声，桑宁书写的手停了下来。她抬起头，望着慈悲的佛像，举起自己那渗着血珠的食指，声音带着哽咽般的虔诚，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传入玄烨耳中：
“信女钮祜禄桑宁，虔心叩拜佛祖菩萨……愿以自身二十年寿数，折损福报，换取马佳蓁蓁腹中皇嗣平安降生，换取长生阿哥病体痊愈……信女愿承受一切苦厄，只求皇嗣安康，皇上能少些烦忧……”
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玄烨的心上，他猛地顿住脚步。折寿二十年？ 他还瞥见了她指尖那抹刺眼的红，以及绢布上那未干的血色字迹！她竟然还在写血书！
他见过后宫太多为了争宠而表现出来的“贤德”与“大度”，却从未见过如此不计代价的祈愿！这不像演戏，演戏演不出那份带着哭音的颤抖、那刺目的鲜血和孤注一掷的真诚！
他看着桑宁重新俯下身，用受伤的手指，继续在那绢布上艰难而虔诚地书写，那单薄的背影在烛光下显得那么脆弱，却又仿佛蕴含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坚定力量。
圆姐就跪在一旁祈福，手里帕子上的水痕，是她心疼妹妹的泪水。
玄烨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他没有进去，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听着里面压抑的啜泣和笔尖摩擦绢布的细微声响。最终，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背影和那抹血色，悄无声息地转身，如来时一般，悄然离去。
只是那离去的身影，比来时似乎挺直了些许，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里，有一种名为“震撼”与“动容”的东西，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彻底冲垮之前因流言而凝结的冰层。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之后，佛堂内的圆姐，接着帕子拭泪微微抬眸，瞥了一眼那已然无人的门口方向，目光扫过桑宁指尖的血迹和绢布上的血字，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混杂着心疼与如释重负的微光。
她赌对了，而且，桑宁的“诚”，超出了她的预期。
喜欢梨园里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梨园里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