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何没有立刻加入庆贺的人群。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规,紧紧追随着刘邦走向院中的背影。
晨光慷慨地泼洒在庭院里,那个男人正蹲在堆积的战利品旁,用那支蘸着朱砂的粗笔,在每一面缴获的秦军旗帜、在每一面刚刚赶制出来的崭新旗帜上,勾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
那不是篆书。也不是卦象。更不是军中常见的令旗标识。
那些符号线条简洁,转折干脆,带着一种萧何从未见过的、近乎诡异的流畅和抽象感。
它们像是某种神秘的暗记,又像是……某种被极度简化、只保留核心信息的图画文字?
萧何的眉头越皱越紧,这完全超出了他的知识范畴。这个精于律法、熟稔文书的沛县主吏,第一次感到了认知上的巨大冲击。
当第一面以猩红为底、正中用朱砂画着那个奇怪符号、下方绣着一个巨大“刘”字的大旗,被众人合力升上县衙最高的旗杆顶端,在沛县上空猎猎招展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蜂鸣,陡然从刘邦怀中传出!
那声音短促、尖锐,带着一种金属的震颤感,瞬间刺入萧何的耳膜!
萧何浑身一震!目光如电般射向刘邦的胸口——正是那块颜色扎眼、材质不明的荧光绿玉佩所在的位置!
是玉佩在响?还是……那块从不离身的青铜镜?
这诡异的蜂鸣声,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萧何记忆的闸门,将他拉回到几天前沛县市井间的一场闲谈。
彼时,沛县尚未点燃烽火,刘邦还只是芒砀山中的一个逃犯。
(闪回:芒砀斩蛇)
暴雨如同老天爷抡起的巨大皮锤,疯狂地砸在芒砀山嶙峋的乱石堆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刘邦蹲在一座破败山神庙漏风的屋檐下,咯吱咯吱地啃着半块又冷又硬的黍饼。
身后,二十个跟着他亡命的囚徒正围着一堆微弱的篝火,用几颗磨得光滑的石子当骰子,在一个破陶碗里叮叮当当地赌着草茎,喧嚣声几乎盖过了外面的雨声。
“刘亭长!刘亭长!”
卢绾像只受惊的兔子,连滚带爬地窜进庙门,身上的破蓑衣滴滴答答淌着水,一条被雨水打懵了的草蛇还缠在他腿上徒劳地挣扎。
“不得了了!前头探路的兄弟回报……说…说遇到白帝子显灵了!拦在道上!”
这个素来咋咋呼呼的狱掾,此刻脸色煞白如纸,手里的火把哆哆嗦嗦,摇曳的火光勉强照亮庙门外泥泞山道上,一道蜿蜒曲折、闪烁着诡异白光的痕迹。
刘邦吐出嘴里硌牙的砂砾,眉头都没抬一下。
他随手将啃剩的黍饼揣进怀里,指尖却无意中触到怀中那块冰凉的荧光绿玉佩,一丝微弱的异样感传来。
他抄起倚在墙边那把生满铜绿、刃口都崩了的青铜剑,嘴里骂骂咧咧地往外走:“白帝子?老子倒要看看是哪路神仙!玉皇大帝来了,也得给爷让条道儿!”
泥泞不堪的山道上,果真横亘着一条碗口粗细、通体雪白的大蛇!
雨水冲刷着它珍珠母般光润的鳞片,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只是那蛇头不偏不倚,正好卡在两块巨石的缝隙里,粗壮的蛇尾正焦躁而滑稽地拍打着泥水洼,溅起大片水花。
跟在后面的樊哙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举起他那把沉重的青铜斧头,却迟迟不敢上前,声音都变了调:“我的亲娘……这畜生…怕不是真成了精怪…”
“都闪开!” 刘邦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在风雨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眼尖,分明看到那白蛇靠近腹部的好几片鳞片边缘,沾着大块尚未被雨水完全冲掉的灰白色粉末——那是石灰!
绝对是哪个倒霉的盐贩子走山路时惊了驮马,洒落的货物!
他握紧青铜剑,朝着蛇头方向作势欲砍,剑锋却在落下的瞬间故意偏了半寸,贴着蛇颈划过,带起一溜水花。
“壮士——且慢动手——!”
一个嘶哑、怪异,仿佛金属摩擦般的声音,竟真的从蛇口里冒了出来!带着一种奇特的、混合着关中腔调和沛县土话的古怪口音!
“扑通!”“扑通!” 二十个囚徒被这骇人听闻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磕头如捣蒜。
刘邦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蛇语”惊得手腕一抖,剑尖差点削到自己沾满泥巴的破靴子!
他定了定神,强忍着笑意,用剑身拍了拍那硕大的蛇头:“说人话!别给老子装神弄鬼!”
那“白蛇”似乎被拍懵了,沉默了几息,声音陡然一变,带着哭腔和浓重的沛县乡音:
“俺…俺招!俺全招!俺不是蛇仙!俺是骊山皇陵逃出来的戏蛇人!官爷饶命啊!这…这白鳞是用熬化的鱼鳔胶粘的珍珠粉!头…头上那角是拿牛骨头磨的…就…就为了混口饭吃…饶命啊官爷!”
它(他)的信子一伸一缩,像是在拼命解释。
“原来是个西贝货!” 刘邦嗤笑一声,眼中寒光一闪,再无犹豫!手中青铜剑带着积攒的怒气和被戏耍的羞恼,化作一道寒光,狠狠劈下!
“噗嗤!”
假蛇头应声而落,咕噜噜滚进了湍急的山涧浊流之中,瞬间消失不见。无头的蛇身还在泥水里剧烈地扭动抽搐。
“都起来吧!瞧你们那点出息!”
刘邦没好气地踢了踢还在神经性抽搐的假蛇尸身,对着呆若木鸡、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的卢绾挤了挤眼,“去,把这玩意儿拖到前面三岔路口显眼的地方——记得,在它‘七寸’的位置,用刀子割个…嗯…五星样式的伤口!要割得像被天雷劈过一样!”
三天后,沛县大大小小的酒肆茶摊里,一个神乎其神的故事开始疯传:
有樵夫深夜归家,在芒砀山三岔路口,见一白衣老妪伏地痛哭,哀泣其子被“赤帝之子”所斩!言之凿凿,闻者无不色变。
萧何坐在茶馆角落,不动声色地听着乡民们绘声绘色的议论,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刘邦躲在柱子后的阴影里,肩膀可疑地耸动着,手里正把玩着半片染着白灰、边缘粗糙的假蛇鳞片,嘴角咧开无声的坏笑。
(闪回结束)
萧何从回忆中抽离,目光重新聚焦在院中那个正被众人簇拥、意气风发的男人身上。
那个在雨中斩“白帝子”、嬉笑怒骂间玩弄人心于股掌的浪荡子;那个在县衙大堂运笔如飞、写出古怪“沛”字的造反者;那个扶起告密文吏、眼中流露出奇异悲悯的领袖……这些身影在萧何的脑海中不断重叠、变幻。
他望着刘邦阳光下挺拔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总爱赊欠自己酒钱、看似大大咧咧的男人,其身影竟与那传说中斩蛇起义的“赤帝之子”,以及此刻院中飘扬的赤旗上那个神秘的符号,诡异地、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一股寒意,夹杂着更深的探究欲,悄然爬上了萧何这位智者心头。
就在此时!
刚刚被升上旗杆顶端、在沛县上空傲然招展的“刘”字大旗下,刘邦似乎心有所感。
他并未转身看向萧何,却仿佛知道这位老友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
在众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在樊哙粗犷的祝酒声里,在灌婴默默整理箭羽的专注旁,刘邦的手,再次自然而然地探入了怀中。
这一次,他没有做那套奇异的“拈空气”动作。
他的指尖,直接触碰到了那块紧贴胸膛、颜色扎眼、材质不明的荧光绿玉佩!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玉佩的刹那——
嗡——!
又是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带着金属震颤感的蜂鸣!
比之前在堂内听到的更加短促、更加尖锐!
这一次,萧何无比确定,那声音绝非错觉,它真切地来源于刘邦的胸口!来源于那块玉佩!
更让萧何瞳孔骤缩的是,在正午强烈阳光的照射下,那块被刘邦握在掌心的荧光绿玉佩,其内部似乎有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流光一闪而逝!
那绝非玉石应有的温润光泽,更像某种冰冷金属在特定角度下的诡异反光,或者……某种难以理解的、内部能量的瞬间涌动?
它非金非玉的质地,那刺眼得不属于自然的荧光绿色泽,在此刻都显得格外突兀。
刘邦似乎并未在意这微小的异动,或者说,他早已习以为常。
他只是习惯性地、带着一种近乎亲昵的随意,用拇指指腹反复摩挲着玉佩光滑的表面,像是在把玩一件心爱的玩具,又像是在安抚一个躁动的伙伴。
那动作自然流畅,与他此刻接受众人膜拜的姿态浑然一体。
然而,这细微的一幕,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萧何的心上!
那股混杂着寒意与探究欲的感觉,瞬间攀升到了顶点!
这玉佩……这奇异的声响……这不合常理的光泽……还有刘邦那些超越常理的见识(比如对车辙的预判?对文书笔意的理解?)、那些难以解释的行为(斩蛇的算计、安抚告密者的悲悯、写“沛”字的陌生笔意)……
萧何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刘邦摩挲玉佩的手指上,又缓缓移向他被阳光镀亮的侧脸。
那个熟悉的、带着市井痞气的笑容依旧挂在刘邦嘴角,但在萧何眼中,这笑容背后,仿佛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这迷雾中,隐隐透出一种与这个时代、与沛县、甚至与他萧何所熟知的刘季,都格格不入的、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赤帝之子?天命所归?亦或是……别的什么?
智者千虑,终有一惑。
萧何第一次感到,自己引以为傲的洞察与推演,在这个曾经一起斗鸡走马、如今却变得扑朔迷离的“沛公”面前,似乎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高墙。
他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那块从泗水亭辕门槐树上取下的、带着暗红痕迹的破麻布——那是少年刘季与他约定的暗号,是过往情谊的见证。
而此刻,这见证握在手中,却仿佛在无声地质问着眼前的现实。
院中的喧嚣鼎沸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绝。
萧何静静地站在原地,阳光将他青色的官袍映得发亮,他望着那个在欢呼中把玩着诡异玉佩的男人,眼神深处,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困惑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不安。
沛县的天,变了。
而他萧何,似乎需要重新认识眼前这位,即将引领他们走向未知的“赤帝之子”——泗水亭长,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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