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县的城墙在暮春的烟雨中显得格外厚重。项梁的大旗矗立在城头,玄色的旗帜上,“楚”字如血。
中军帐内,气氛却与外表的肃杀截然不同。项梁正与范增对弈,黑白棋子落在榧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在模拟着中原大地的金戈铁马。
“上柱国,朱鸡石败军已至胡陵。” 亲卫低声禀报,打破了棋局的宁静。
项梁拈着一枚黑子,眼神未离棋盘,声音平淡无波:“败了?意料之中。余樊君呢?”
“力战…殉国。”
“嗯。” 项梁终于落下黑子,吃掉了范增一片白子,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朱鸡石临阵脱逃,乱我军心,按军法,当如何?”
范增捋着花白的胡须,眼中精光一闪:“当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那就去办吧。” 项梁挥了挥手,仿佛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端起手边的温酒抿了一口,目光透过帐帘,望向西方栗县的方向,那里驻扎着秦帝国的利刃——章邯。
“章邯…用秦嘉的旧血,正好试试你的锋芒有多利。”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朱鸡石、余樊君,这些秦嘉的旧部,本就是不安定的因素,派他们去碰章邯这块最硬的石头,无论胜败,对他项梁而言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胜了,消耗章邯;败了,借章邯之手或军法之名清除异己,还能用败将的人头震慑新附的各方势力,树立绝对的权威!
这手腕,与他当年在会稽郡守府密室中,对看似信任他的殷通骤然发难时如出一辙——果断、狠辣、不留余地。
帐外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旋即归于沉寂。不久,亲卫捧着一个滴血的木匣进来复命。项梁只是瞥了一眼,便示意拿走。
虞瑶正端药进来,浓烈的血腥味让她眉头微蹙,她看到项梁眼底深处那份对生命的漠然,心头微寒。
这位楚军统帅的温和外表下,藏着一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铁石之心。她默默将调理内腑、抵御此地湿瘴的药汤放在案几上,药香也驱不散那无形的血腥。
“亚父,” 项梁转向范增,手指点向地图上的沛县,“该去会会那位‘沛公’了。移师薛县,就是给他递的梯子。此人…滑如泥鳅,韧如蒲草,是个角色。”
他需要整合所有楚地力量,刘邦这支在砀郡打出了名堂的队伍,不容忽视。更重要的是,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刘邦的软肋——那个被雍齿占据的丰县!
沛县简陋的官衙(现在是刘邦的指挥部)里,气氛有些压抑。刘邦斜靠在铺着虎皮的坐榻上,脚边扔着几份军报,手里把玩着一枚造型奇特的玉佩(疑似现代工艺品,色泽过于鲜艳),眼神却飘向窗外薛县的方向。
“大哥!项梁那老小子移防薛县了!离咱们就几十里地!这摆明了是冲咱们来的啊!” 樊哙的大嗓门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
周勃沉稳地补充:“项梁新斩朱鸡石,立威于军前,其势正盛。他扫平秦嘉,已是楚地公认的领袖。我们…是敌是友,该有个决断了。”
曹参皱眉道:“可我们刚有点起色,砀县、下邑在手,九千兄弟……”
“九千?”
刘邦突然嗤笑一声,打断了曹参,他坐直身体,将那枚玉佩啪地按在案几上,眼神锐利得吓人,“九千人顶个屁用!章邯在栗县磨刀霍霍,下一个就是砀郡!就咱们这点家当,够章邯塞牙缝的吗?”
他猛地站起来,踱了两步,嘴里无意识地蹦出一句:“妈的,这剧本不对啊,按说该有金手指才对…”
萧何敏锐地捕捉到“剧本”、“金手指”这些怪异词汇,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此刻更关心现实:“沛公之意是…?”
刘邦停下脚步,脸上瞬间又堆起那副市井混不吝的笑容,搓着手,眼中却闪烁着精明的算计:
“项梁需要人,需要兵去填章邯那个无底洞!而咱们呢?咱们需要刀!一把足够快、足够狠的刀,去剁了雍齿那个王八蛋,夺回丰县!”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狠狠戳在丰县的位置,“项梁想当老大?行!老子认他当大哥!但他这个大哥,得先帮小弟我把家门口的恶狗撵走!这叫…这叫…哦对,风险投资!他给我兵,我帮他打章邯,双赢!”
他看向萧何:“老萧,备礼!要厚!把砀郡缴获的那几套最好的秦军将领铠甲给我带上!再挑几十匹好马!咱们去薛县,拜拜项大哥的码头!”
薛县楚军大营,旌旗招展,甲士肃立,杀气腾腾。项梁高坐帅位,玄衣纁裳,气度威严。范增侍立一旁,如同蛰伏的老狐。英布、陈婴等大将分列左右。
当刘邦带着萧何、樊哙等寥寥数人走进大帐时,立刻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项羽那高大如魔神般的身影立在项梁侧后方,重瞳扫过刘邦,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玩味?仿佛在看一只闯进猛虎领地却格外有趣的猴子。
“沛县刘邦,拜见上柱国!久闻上柱国威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刘邦姿态放得极低,深深一揖到底,言语恭敬,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毛病,完全不像个草莽出身的豪强,倒像个深谙礼数的…老官僚?
项梁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虚扶一下:“沛公请起。沛公起于丰沛,连克秦城,威震砀郡,亦是当世豪杰!今日来会,共襄反秦大业,实乃楚地之幸!” 场面话滴水不漏。
刘邦起身,脸上立刻换上恰到好处的悲愤和无奈:
“上柱国谬赞了!刘邦惭愧啊!本欲为楚地先驱,奈何家贼难防!那丰县雍齿,勾结魏逆周市,窃据我根基,屠戮我乡党!刘邦屡次攻打,奈何兵力薄弱,乡亲受其蒙蔽…寸功难建,愧对父老!”
他声情并茂,眼眶似乎都有些发红,将一个被背叛、思乡情切的领袖形象演得入木三分。
项梁心中了然,面上却露出同情之色:“雍齿背主求荣,实乃楚地之耻!丰县乃沛公桑梓,岂容贼子盘踞!” 他话锋一转,直入主题,“沛公欲复丰县,需多少兵马?”
刘邦心中一跳,暗道“来了!”,脸上却显出感激和谨慎:
“不敢奢求过多!但求精兵五千!必为上将前驱,夺回丰县,以雪此恨!此后,刘邦及麾下九千儿郎,唯上柱国马首是瞻!但有差遣,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他给出了一个对方能接受、自己也能消化的数字,同时抛出了“效忠”的诱人条件。
项梁与范增交换了一个眼神。五千兵,不多不少。既能解刘邦燃眉之急,让他感恩戴德,又不至于让他实力膨胀到难以控制。更重要的是,这五千人从哪里来?
项梁抚掌大笑:“好!沛公忠勇可嘉,孝义感天!本柱国岂能坐视乡梓蒙难?来人!” 他声音陡然转厉,“调拨精兵五千,战将十员,即日交由沛公指挥,助其收复丰县!”
话音一落,帐外走进十名顶盔掼甲、神情或桀骜或阴沉的将领,身后隐约可见帐外肃立的军阵。
刘邦眼尖,立刻认出其中几人正是昔日秦嘉麾下的旧部!项梁这手玩得漂亮!这五千“精兵”,绝大部分是刚刚收编的、军心未附的秦嘉旧部!
给刘邦,既做了顺水人情,彰显了自己作为盟主的慷慨,又把这批烫手的山芋甩了出去,让他们去和雍齿(背后是魏国周市(fu))狗咬狗,消耗敌人也消耗内部不稳定因素,还能让刘邦欠下一个天大的人情,将其牢牢绑在自己的战车上!
刘邦心中瞬间明镜似的,暗骂一句“老狐狸!空手套白狼玩得溜!”,但脸上却绽放出无比“真诚”的狂喜和感激,再次深深下拜,声音都带着“激动”的颤抖:“上柱国再造之恩!刘邦没齿难忘!丰县光复之日,便是刘邦率部归建,誓死效忠上柱国之时!”
帅帐内,刘邦搓着手,涎着脸对项梁笑道:“上柱国,听闻您帐下有位女神医虞姑娘,妙手回春。小弟军中伤患众多,缺个镇场子的医官…您看…” 他眼中闪着精光,显然打听过虞瑶的本事。
项梁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冷意,端起酒樽轻抿:“虞瑶乃我军中柱石,不可轻离。” 他目光扫过侍立末席、垂首不语的韩信,“倒是这位韩郎中,颇通医理兵略,可助沛公。”
不待刘邦反应,项梁已扬声:“韩信!即日起调任沛公麾下,领医官!” 命令斩钉截铁。
韩信猛地抬头,清瘦的脸上血色尽褪。
他目光扫过蹙眉的刘邦,又掠过项羽漠然的重瞳,最后从虞瑶淡然的倾城容颜移落到她腰间的药箱上——那里面装所有医者垂涎的药品和工具。
他攥紧袖中自绘的阵图,指甲掐进掌心,被轻视,蔑视,甚至无视,却无可奈何。终是草草行礼领命。
项梁随手抛出的弃子,此刻在他心中埋下了淬毒的荆棘。
望着韩信沉默、失落的背影,虞瑶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或是似曾相知的不安,越来越强烈,想深思却头痛欲裂难以承受,只得作罢。
有了五千生力军(尽管成分复杂)和十员战将(尽管可能各怀心思),刘邦的实力瞬间膨胀至一万四千人!更重要的是,他打出了“奉项上柱国之命,讨伐叛逆雍齿,光复楚地”的旗号!名正,则言顺!
丰县城下,战云密布。这一次,攻守之势彻底逆转。
刘邦不再强攻,而是充分利用了项梁赋予的“大义”名分和心理优势。他亲自策马城下,痛斥雍齿背主卖乡、勾结外敌的罪行,历数其罪状,声传四野。
他派人将劝降书射入城中,言明只诛首恶雍齿,胁从不问,并许诺重赏反正者。
项梁拨给的十员将领中,不乏与雍齿旧识或同僚者,他们的喊话,对城内守军(尤其是原秦嘉旧部)的军心产生了巨大的动摇。
雍齿站在城头,脸色铁青。他没想到刘邦能攀上项梁这棵大树,更没想到对方带来如此强大的兵力和“正统”的旗号。
城内人心浮动,昔日被裹挟的丰县父老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怨恨和恐惧,连他倚重的豪强也出现了动摇。周市许诺的援军?远水救不了近火!
总攻在黎明发起。刘邦指挥若定,将新老部队混合编队,以项梁拨给的将领为锋刃,樊哙、周勃等老兄弟督战其后,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攻势。
此时的韩信,沉默寡言,除医治伤者相关,其他概不涉及。
城头的抵抗,在巨大的心理压力和绝对的实力差距下,迅速崩溃。
雍齿见大势已去,在亲信死士的拼死护卫下,仓皇打开西门,向着魏国方向狼狈逃窜,连家眷都顾不上了。丰县城门,终于再次向刘邦敞开!
踏入熟悉的街巷,空气中还弥漫着硝烟和淡淡的血腥。看着跪伏在道路两旁、神色惶恐又夹杂着羞愧的丰县父老,刘邦心中五味杂陈。
大仇得报的快意,失而复得的狂喜,被背叛的刺痛,以及一种更深沉的疲惫交织在一起。
他走到自家已残破不堪的老屋前,沉默良久,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厚葬战死者,抚恤伤亡。丰县…回家了。” 没有大肆庆祝,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劫后余生的苍凉。
数日后,沛县刘邦的大营前,竖起了项梁的“楚”字大旗。刘邦率领麾下所有将领和一万四千兵马,正式向项梁献上了归附的诚意。
“沛公刘邦,率部归建!自今日起,唯上柱国项公之命是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刘邦的声音洪亮,姿态谦恭。他身后的队伍,军容严整,旗帜鲜明。
项梁亲自出营相迎,扶起刘邦,朗声大笑:“得沛公臂助,如虎添翼!楚地豪杰,今朝聚义!暴秦末日,指日可待!”
他环视着眼前这支由各方力量汇聚而成的庞大军团——江东子弟、陈婴部众、英布锐士、刘邦劲旅、以及收编的各方降卒…旌旗如林,刀枪如海!
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充斥胸臆。他,项梁,此刻真正成为了号令整个楚地反秦力量的、名副其实的统帅!
薛城上空,战云密布,却掩不住那冲霄的肃杀之气。项梁的目光,越过欢呼的军阵,投向西方栗县。
他知道,与章邯——那个代表着大秦帝国最后武力的男人,最终的决战,已经迫在眉睫。而他手中整合的这把楚地之剑,是否足够锋利,能斩断那黑色的帝国枷锁?
虞瑶站在医帐前,望着那无边无际的军阵,药囊里,救命的草药与为大规模伤亡准备的烈性麻沸散,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头。乱世的洪流,正以无可阻挡之势,涌向那名为“定陶”的宿命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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