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凛冽的寒风如刀,刮过霸上军营猎猎作响的“刘”字大旗,也刮着刘邦那颗被“关中王”三个字烧得滚烫的心。
一个声音,带着诱惑的低语,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沛公,关中沃野千里,天府之国,四塞之地,金城千里,帝王之业也!闻项羽已封章邯为雍王,王关中!若放其入关,秦地岂复沛公所有?当急遣精兵,扼守函谷天险,拒诸侯军于关外!再征召关中子弟,以壮我军威!”
这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捅开了刘邦心底最深处的那把锁。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近乎贪婪的光芒。
“讲到我心坎里去了!”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强自按捺住激动,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令!即刻关闭函谷关!无我手令,片甲不得入关!违令者,斩!”
命令斩钉截铁,透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函谷关,这座雄踞东西的咽喉,被他视为囊中之物,更是他关中王冠冕上最坚实的基石。
函谷关。
这座扼守崤函古道、锁钥东西的天下第一雄关,此刻在凛冽的朔风中瑟瑟发抖,显露出前所未有的虚弱与空洞。
曾经令六国胆寒的巍峨城墙,如今只在刘邦军稀稀拉拉、不成体系的守备下,勉强维持着外强中干的躯壳。
守关的士卒,面孔青涩而茫然,多是入关后仓促从秦地征召的新兵,混杂着沛公军中一些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老弱残兵。刺骨的寒风如同无形的巨手,在关隘的垛口、箭楼、甬道间肆意穿梭,卷起漫天黄尘与枯草断茎,发出持续不断的、呜咽般的悲鸣,仿佛在为这座即将倾覆的雄关提前唱响挽歌。
“都……都打起精神来!眼睛瞪大点!”一个队率模样的军官裹着一件破旧得露出棉絮的皮袄,使劲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声音在呼啸的寒风中显得飘忽而无力,很快就被风吹散。
“沛公有严令!一只鸟……不,一只耗子也不准放过去!违令者……斩!”
他色厉内荏地吼完,关墙上的士兵们只是懒洋洋地、象征性地挪动了一下冻僵的身体,眼神空洞地投向关外莽莽苍苍、如同巨兽脊背般起伏的群山。
他们根本不明白,自己脚下这座冰凉的关隘,守卫的并非仅仅是身后的土地,而是一个即将被点燃、足以焚毁整个天下的巨大火药桶!桶中的引信,正嗤嗤作响,即将燃尽。
突然!
一种极其微弱的震颤感,从脚底传来,如同大地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叹息。起初微弱得像是错觉,是久立寒风中产生的幻觉。
紧接着,那震颤感陡然加剧!越来越强!越来越密集!
“咚……咚……咚……” 如同远古巨神擂动了战鼓,沉闷而充满压迫感的声波,透过冰冷的地面,狠狠撞击着每一个守关士卒的脚心、腿骨,直抵心脏!
“什么声音?!”那队率猛地站直了身体,皮袄滑落半边也浑然不觉,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地……地震了?老天爷发怒了?”一个嘴唇冻得发紫的年轻士兵惊恐地尖叫起来,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垛口石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不……不对!”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经历过战阵的老兵经验更为丰富,他侧耳倾听,布满风霜的脸上肌肉剧烈抽搐,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枯槁的手指猛地指向关外山道的尽头——那被冬日枯黄山峦遮蔽的远方,“是……是骑兵!好多的骑兵!天……天塌了!”
他的话音未落,仿佛是为了印证这最可怕的预言,关隘东方的地平线上,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黑色潮线,骤然涌现!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无边无际!如同积蓄了千万年的怒涛终于挣脱了堤坝的束缚,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汹涌澎湃地席卷而来!
无数面各色战旗——玄色的“项”字大旗、血红的“英”字将旗、墨绿的“龙”字旗……在凛冽如刀的寒风中狂野地翻卷、撕扯,汇聚成一片遮天蔽日、令人绝望窒息的旗海!马蹄声终于汇聚成清晰可闻、震耳欲聋的雷霆!成千上万只铁蹄踏碎冻土,践踏山河,那声音不是轰鸣,而是整个大地在痛苦地呻吟!
冲在最前方的,是一员黥面虬髯、状若凶神的猛将,正是项羽麾下头号先锋,以悍勇嗜血闻名的英布!他手中那柄丈八长矛,在惨淡的冬日天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槊尖如同毒蛇的信子,直指关楼之上那面孤零零飘荡的“刘”字破旗!
“项王天兵在此——!”英布的咆哮声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过了风吼马嘶,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守关士卒的耳中,震得他们肝胆俱裂,“速开关门,跪迎王师!挡我者——死无葬身之地!”
英布一马当先,如同黑色的旋风般卷入关内!紧随其后的,正是骁勇善战的虞子期!两员猛将矛、剑并举,寒光所至,血浪翻腾!
关墙之上,死一般的寂静瞬间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抑制的恐慌浪潮!
刘邦守军面无人色,牙齿咯咯打颤,许多人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冰冷的城砖上。那队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他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却扭曲变调,充满了绝望:
“放……放箭!快放箭!顶住!给老子顶……”
他的声音被彻底淹没在楚军阵中骤然爆发的、更加猛烈狂暴的冲锋号角声和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音浪,仿佛要将函谷关的城墙直接震塌!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函谷关那看似厚重、实则年久失修、又被刘邦军草草加固的简陋关门,在楚军精锐如同攻城锤般的战车和巨木的猛烈撞击下,如同孩童堆砌的沙堡,轰然碎裂!木屑、铁钉、尘土混合着守军惊骇的惨叫,四散飞溅!
黥布一马当先,如同黑色的旋风般卷入关内!长矛挥舞间,带起一片片凄厉的血光!
仓促组织起来、试图堵住缺口的守关士卒,在楚军铁骑狂暴的冲击和黥布这头人形凶兽面前,脆弱得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秆,瞬间被碾碎、冲垮!
抵抗?在绝对的力量、钢铁般的意志和碾压一切的磅礴气势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无力!
函谷关,这座被刘邦寄予厚望、视为最后屏障的天下雄关,在项羽大军的铁蹄洪流之下,甚至连象征性的一个时辰都没能支撑住,便在血与火的洗礼中,宣告彻底易手!
沉重的马蹄声踏过破碎的关门,踏过满地狼藉的木石碎片和守军士卒尚温热的尸体,缓缓进入硝烟尚未散尽的函谷关内。
项羽端坐在神骏的乌骓马上,玄铁重甲覆盖全身,外罩一件墨色大氅,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
他面色冷峻如万载玄冰,重瞳之中没有丝毫攻破雄关的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目光缓缓扫过关隘箭楼上残留的、被楚军箭矢射得千疮百孔的“刘”字破旗,那旗帜在风中无力地飘摇,如同垂死的挣扎。
项羽的嘴角,极其冷酷地向上勾起一丝弧度,那弧度里蕴藏的,是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与轻蔑。
他勒住乌骓马,马儿不安地踏动着铁蹄,喷吐着灼热的白气。项羽扬起手中那柄沾染了守军鲜血的马鞭,鞭梢如同毒蛇的信子,笔直地指向西方——咸阳所在的方向,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战场尚未平息的余音,回荡在刚刚经历血洗的关隘上空:
“目标——霸上!”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凿击岩石,宣告着沛公刘邦的命运,也点燃了四十万楚军将士胸中更炽烈的战意!
新丰,鸿门。
项羽新设立的中军大营,如同一条盘踞在渭水之滨、蓄势待发的洪荒巨兽,连绵数十里,旌旗蔽空,杀气冲霄汉。
营盘壁垒森严,刁斗森严,巡逻的甲士步履铿锵,锐利的眼神扫视着任何可疑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汗水和战马的气息,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中军大帐内,炭火在巨大的青铜兽炉中熊熊燃烧,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炉壁,发出噼啪的声响,却丝毫驱不散帐内那冰封般的、几乎凝固的寒意。帐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却隔绝不了帐内汹涌的暗流。
项羽端坐于主位之上,身姿依旧挺拔如山岳,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
他面沉似水,薄唇紧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指节粗大的右手无意识地、缓慢地敲击着腰间佩剑那冰冷的鲨鱼皮剑鞘,发出“嗒、嗒、嗒”的轻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帐下诸将的心弦上。
刘邦!这个名字如同毒蛇的利齿,反复噬咬着他的神经。抢先入关、封闭函谷、约法三章收买人心、拒绝犒劳楚军……这一桩桩、一件件,哪里是什么恭顺?分明是赤裸裸的背叛和挑衅!
一个靠着钻营取巧、在他巨鹿鏖战、浴血拼杀吸引秦军主力时,偷偷摸摸摘取了最大最甜果实的无赖!一个昔日在他项羽帐下唯唯诺诺的泗水亭长,竟敢如此?!
帐下,英布脸上还带着破关后的血污和亢奋,龙且伤势虽愈,但脸色仍显苍白,眼神却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季布沉稳如山,钟离昧目光锐利如鹰,虞子期按剑而立,面色沉…这些跟随项羽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的骁将们,此刻皆屏息凝神,感受着主位上那位年轻霸王体内压抑到极致、即将冲破束缚的滔天怒火。那怒火一旦爆发,必将焚尽八荒!
帐帘猛地被一股大力从外掀开!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涌入帐内,卷得炭火一阵明灭不定,帐中温度骤降!
两名披甲执锐的楚军锐士,押着一个风尘仆仆、身着普通商贾葛布棉袍的男子踉跄而入。
那人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声音嘶哑而急促,充满了绝望的急切:
“小……小人叩见……项王!天佑项王!小人是……沛公左司马曹无伤……曹大人……的心腹家奴!曹大人有……有绝密军情,关乎项王基业,十万火急!命小人……冒死穿越封锁,前来禀报项王!求项王……明鉴啊!” 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显见一路艰辛与内心恐惧。
项羽眼中寒光骤然爆射,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两道冷电!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笼罩整个大帐,连炭火似乎都黯淡了几分。他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讲!一字不漏!”
“是!是!禀项王!” 来人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尘土、泪痕和冻出的青紫,声音因为激动和极度的恐惧而尖利变调,“那刘邦!狼子野心,猪狗不如!入据咸阳后,不思整饬军备恭迎项王,反而在关中四处奔走,假仁假义!他……他废除秦之苛法,只约法三章,收买那些贱民之心!更……更欲自立为关中王!把整个关中视为他的私产!”
他喘息着,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更可恨的是,他……他竟欲任用那亡秦余孽、罪该万死的子婴为相国!说什么安定人心,分明是勾结旧秦,图谋不轨!还有……还有那秦宫府库!堆积如山的珍宝!六国被掠的重器!都被他尽数封存,派重兵看守,视为己有!曹大人让小人禀告项王,刘邦此举,实乃公然藐视项王灭秦首功,视项王如无物!他欲独霸关中沃土,与项王您……分庭抗礼,争夺天下啊!此獠不除,后患无穷!求项王速速发兵,诛杀此贼!”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项羽的胸膛!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大帐中炸开!
项羽手中那只厚实的青铜酒爵,竟被他那只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手硬生生捏得粉碎!
猩红的酒液混合着被锋利碎片割破掌心流出的、同样猩红的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滴滴答答地落下,在光洁的紫檀木案几上迅速晕开,形成一滩刺目而粘稠的猩红图案,如同盛开的死亡之花。
帐内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温度降至冰点!连炭火都似乎被这冲天的杀气所慑,火焰猛地矮了一截。
“刘——邦——!!!”
两个字,如同受伤的洪荒巨兽从灵魂最深处迸发出的、饱含无尽屈辱与暴怒的咆哮!声浪震得大帐四壁嗡嗡作响,帐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项羽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瞬间爆发的火山!玄甲铿锵,墨氅翻飞!火光将他愤怒到扭曲的面容投射在帐壁上,如同降临人间的毁灭魔神!
关中王?子婴为相?珍宝尽有?收买人心?这已不是简单的摘桃子、占便宜!这是在公然践踏他用巨鹿之战的惊天逆转、用无数楚军儿郎滚烫的鲜血和生命铸就的、无可争议的天下霸主地位!
是在他项羽亲手划下的红线之上疯狂地蹦跳、挑衅!是背信弃义!是恩将仇报!是赤裸裸的宣战!
“好!好得很!” 项羽怒极反笑,那笑声冰冷刺骨,没有丝毫温度,反而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疯狂意味,震得人耳膜生疼,“好一个泗水亭长!好一个沛公刘邦!孤当真是小觑了你这份‘雄心壮志’!”
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伴随他征战天下的佩剑——“断浪”!剑光如秋水乍泄,寒气逼人,瞬间照亮了整个压抑的大帐!剑锋直指霸上刘邦大营的方向,项羽的声音如同九幽之下吹来的寒风,带着斩钉截铁的毁灭意志,席卷过每一个人的灵魂:
“传令三军!”
“即刻宰牛烹羊!犒赏将士!”
“饱餐战饭!磨利刀枪!”
“明日拂晓——”
“兵发霸上!”
“踏平刘邦营寨!”
“孤——要亲取那泗水无赖项上人头!悬于辕门!以儆效尤!”
“喏——!!!” 帐下诸将轰然应诺,声震屋瓦!那整齐划一的吼声中,是压抑已久的战意被彻底点燃的狂暴!
龙且苍白的脸上涌起病态的红晕,眼中燃烧着为定陶之败复仇的火焰;黥布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露出嗜血而兴奋的狞笑,仿佛已经嗅到了杀戮的甜美气息;季布、钟离昧等人亦是握紧了拳头,杀气凛然。
一场决定天下最终归属、注定尸山血海的巨大风暴,在鸿门这片小小的营地上空,骤然凝聚成形!无形的杀机,如同实质的铅云,沉甸甸地压向西方。
大帐之外,风雪似乎更急了些。鹅毛般的雪片被凛冽的北风卷着,打着旋儿,扑打在冰冷的帐篷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虞瑶静静地伫立在帐帘的阴影里,如同风雪中一株沉默的寒梅。她怀中紧紧抱着那个从不离身的乌木药箱...帐内,项羽那充满毁灭气息的咆哮...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悸痛。
她下意识地将怀中的药箱抱得更紧了些...箱内深处...竟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震颤!...
她抬起眼眸,越过连绵的营帐,望向西方。那里,是霸上,是咸阳,是风暴即将席卷的中心。
一股源于血脉深处、无法抗拒也无法解释的巨大不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那不安中,混杂着对项羽暴怒失控的深深忧虑,对即将到来的血腥杀戮的恐惧。
偶尔,一些零碎而莫名的画面会闪过脑海——冰冷的金属房间、刺眼的白光、古怪的器具——但这些碎片转瞬即逝,无法抓住,只留下更深的迷茫和一种对未知命运的……绝望预感。
“踏平霸上……亲取人头……” 项羽冰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虞瑶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她仿佛看到了明日霸上营地的血火冲天,看到了项羽浴血搏杀的身影...
就在这时,厚重的帐帘再次被掀开,项羽高大的身影裹挟着一身凛冽的杀气...大步走出...他走到虞瑶身边,动作近乎粗鲁地解下自己那件沾染了酒液和血迹的墨色大氅,将它紧紧裹在了虞瑶...身上。
然后,他猛地转身,对着侍立在不远处的亲卫厉声喝道:“送瑶儿回后帐!好生护卫!不得有误!”
留下虞瑶怔在原地,身上裹着他尚带体温和血迹的大氅,怀中紧抱着那兀自低鸣震颤的药箱,望着他融入风雪与军营喧嚣的、决绝而孤高的背影,两行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瞬间被寒风冻住。
鸿门的夜,在杀气的凝聚与无声的泪水中,显得格外漫长而沉重。霸上的方向,阴云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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