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虚空一拈........然后——做了一个深长、缓慢到极致的“吸气”动作。
他的胸膛高高鼓起,仿佛要将帐内所有的空气、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恐惧都吸入肺腑。
接着,是屏息。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他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发青,眉宇间凝聚着风暴。
最后,是绵长而沉重的“吐气”。浊气如同实质般从他口中缓缓吐出,带着一种仿佛要将所有郁结、所有不甘、所有愤怒都彻底排空的决绝。气息吐尽,直至肺部再无一丝空气。
就在这气息吐尽的刹那,他紧锁的眉心“骤然舒展”!那因挣扎而扭曲的脸部线条瞬间变得平和,甚至,他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丝奇特而“释然”的欢畅感!
仿佛此刻,所有的烦恼也随之烟消云散,所有的道路都已清晰无比。玉佩的冰凉感在这一刻似乎与这个动作产生了奇妙的共鸣,让他的心境瞬间澄澈。
“好——!!”
刘邦的声音打破了沉寂,那一声“好”字,带着“长长地、沉重地”吐出的最后一丝浊气,显得沙哑、疲惫,却又充满了“劫后余生”的释然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这个字。
“听丞相的!” 他环视众将,眼神已经“重新变得锐利”,如同被磨砺过的刀锋,再无半分之前的狂乱与迷茫,只有深沉的算计和冰冷的决心,“去汉中!!” 这三个字,掷地有声,宣告着一段充满未知与艰险的旅程正式开始。
表演落幕,真正的、更为艰难的隐忍篇章,此刻才正式拉开帷幕。帐内诸将,望着主公那瞬间恢复“明主”气度的眼神,复杂的心情中,绝望渐渐被一种沉重的、带着悲壮色彩的责任感所取代。
南行的道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它的艰辛与屈辱。这并非凯旋,而是被驱逐,被流放。
三万核心将士,这是项羽“格外开恩”允许他带走的全部家底,相较于其他诸侯王,已是赤裸裸的削弱和羞辱。队伍沉默地行进在崎岖的山道上,气氛压抑得如同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辎重车辆在泥泞中艰难地挪动,车轮发出的呻吟如同士卒心底无声的呜咽。
行至褒中(今陕西汉中褒城镇附近),地势愈发险峻,层峦叠嶂,云雾缭绕。在这里,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张良,前来送别。
张良,这位身负鬼谷绝学、智计近妖的谋士,是刘邦能走到今日不可或缺的臂膀,更是鸿门宴上那惊天逆转的关键人物。
他的脸色比往日更显苍白,眼神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鸿门宴上,为了换取虞瑶三日的生机,也为了救刘邦于项庄剑下,他毫不犹豫地动用了师门秘传、代价惨重的“九转玄阳丹”,生生折损了自己十年阳寿!
这份恩情,如同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套在项羽心头,让那位睥睨天下的霸王对张良,始终怀有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感激他救了自己心爱之人的性命,更是对他那神鬼莫测手段的深深忌惮!
张良将刘邦引至一处僻静的山崖边,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幽谷。山风猎猎,吹拂着两人的衣袍。
“大王,”张良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却带着山风般的清冷,“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至此,良便不再南行了。”
刘邦心中一紧,握住张良的手:“子房!巴蜀险远,正需先生这等大才运筹帷幄,何以言别?”
张良微微摇头,目光投向北方遥远的彭城方向,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位重瞳霸主:
“良若随大王入蜀,必引霸王猜忌。鸿门之事,霸王对臣,是既念救命之情,又存忌惮之心。此微妙平衡,不可轻破。臣留在关外,或能周旋一二,为大王争取时间。且……”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智慧光芒,“臣有一策,请大王行之。”
“先生请讲!”刘邦急切道。
“请大王,”张良指向身后蜿蜒于绝壁之上的栈道,那曾是连接关中与汉中的生命线,“所过之后,尽烧栈道!”
“烧栈道?!”刘邦瞳孔一缩,这无异于自断归路!
“正是。”张良语气斩钉截铁,“其一,可防诸侯追杀,尤其是章邯等三秦降将,若见栈道断绝,必以为大王安心困守蜀地,疏于防备。其二,亦是明示项羽,!”
他着重强调了最后四个字,“烧毁栈道,便是昭告天下,大王您自愿断绝东归之路,再无争雄中原之意,只愿偏安一隅,做个太平汉王!此乃安霸王之心之上策!霸王虽忌惮大王,然鸿门之后,有约在先,且碍于臣……之前所为,他若见大王自毁栈道,示弱至此,便再难有借口发兵追剿。此乃以退为进,保得大王平安入蜀之关键!”
张良的分析直指核心。
烧栈道,不仅是为了物理上的防御,更是一场演给项羽看的大戏,一场利用项羽对张良那份“感激又忌惮”的复杂心理进行的政治宣言。它传递的信息无比明确:刘邦认命了,自我囚禁了,不会再构成威胁了。这是建立在鸿门宴特殊背景下,对项羽心理的精准拿捏。
刘邦凝视着张良苍白的脸,想起鸿门宴上那枚救命的丹药,想起项羽看向张良时那熔岩重瞳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感激与深深的警惕)。
他瞬间明白了张良此计的深意和必要性。这不仅仅是一条计策,更是张良用自己在项羽那里仅存的特殊“情面”和威慑力,为刘邦换取的最后一层护身符。
“好!子房之策,深谋远虑!”刘邦重重点头,眼中充满了对这位亦师亦友的谋士的感激与信任,“就依先生之计!栈道,烧!”
最令人心碎的一幕发生在秦岭的悬崖峭壁之间。身后,是关中沃土的方向。前方,是通往汉中、巴蜀那深不见底的、云雾缭绕的群山。按照计划,也为了向项羽展示“永无归意”的姿态,必须焚毁栈道。
“烧!” 刘邦骑在马上,立于一处高坡,面色阴沉如水,几乎与身后铁青的山岩融为一体。他没有回头,只是从牙缝里冷冷地挤出一个字。
命令下达。士兵们沉默地举起火把,投向那些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悬空凿壁修建起来的栈道。
干燥的木材遇火即燃,瞬间腾起熊熊烈焰!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木梁,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浓黑的烟柱冲天而起,翻滚着,扭曲着,如同一条绝望的黑龙直扑云霄,在碧蓝的天空中留下丑陋的伤疤。火光映照着崖壁上士兵们麻木而悲戚的脸,也映照着刘邦冰冷得没有一丝表情的侧脸。
这浓烟,是给远在彭城、时刻警惕着他的项羽看的“安心符”——看,我自断归路,再无争心!
然而,这又何尝不是斩断自己最后一丝侥幸退路的无奈之举?亲手摧毁回家的路,如同亲手扼杀一部分希望。每一次爆裂声,都像是在刘邦的心上狠狠剜了一刀。
他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隔着衣甲摩挲着怀中的玉佩,感受着那奇异的、仿佛能冻结思维的冰凉感,仿佛在汲取面对这残酷现实的力量。那冰凉,是他对抗内心巨大空洞的唯一依凭。
更令人绝望的是士卒的逃亡。如同溃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起初是零星的,趁着夜色悄然离去。后来,是成群结队,甚至整伍整什地在行军途中突然消失在山林之中。
他们大多是关中人,乡土难离,前途渺茫,绝望压垮了最后的忠诚。每天清晨点卯,都会发现又少了许多熟悉的面孔。负责军纪的将领暴跳如雷,请求严惩逃亡者家属或派兵追捕。
“罢了。” 刘邦骑在马上,望着远处云雾缭绕、仿佛永无尽头的群山,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淡漠,“心不在此,留之无益。由他们去吧。”
他没有回头去看那些请求的将领,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迷雾,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
阻止?只会让剩下的士卒更加离心离德,甚至可能引发哗变。他需要的是真正愿意跟随他前往绝地、等待时机的人。逃亡的潮水固然令人心痛,却也像一场残酷的筛选,冲刷掉那些意志不坚的沙砾。
他再次握紧了怀中的玉佩,那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他:忍耐,必须忍耐!保存核心,等待时机!这玉佩的凉,成了他支撑这无边屈辱与巨大心理落差的唯一支柱。
南行的苦难日复一日,绝望啃噬着残存队伍的意志。就在刘邦依靠着玉佩的冰凉和心中那点渺茫希望,强行维系着表面上的镇定,艰难跋涉在秦岭的千沟万壑之中时,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噩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砸在了他的头顶!
“报——!!大王!大王!不好了!!” 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到刘邦马前,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尖锐变形,几乎不成人声,“丞相……丞相萧何……他……他跑了!!”
“什么?!” 旁边护卫的樊哙、周勃等人如遭雷击,失声惊呼。
而马背上的刘邦,那精心维持了多日的、如同岩石般的镇定,在听到“萧何跑了”这四个字的瞬间,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哗啦”一声彻底粉碎!这一次,那席卷而来的恐慌,是真实的!是深入骨髓的!是足以将他彻底摧毁的!
“萧何?!萧——何——!!!”
一声撕心裂肺、充满了被至亲背叛的剧痛和失去唯一支柱的巨大恐慌的咆哮,骤然从刘邦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声音凄厉得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瞬间盖过了山风的呼啸,在幽深的山谷中反复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从马背上向前一栽,若非樊哙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几乎要滚落马下。
他猛地、几乎是疯狂的、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快玉佩攥在手心,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呈现出一种毫无血色的惨白。
玉佩那幽幽的绿光,顽强地从他指缝中透射出来,映照着他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真正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痉挛的面容!那扭曲,远非表演所能及,是灵魂被撕裂的本能反应。
镇定!镇定! 内心有个声音在疯狂呐喊。
他徒劳地、颤抖着试图重复那个能带给他平静的“抽烟”动作。右手食指与中指僵硬地、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伸向嘴边,试图做出那熟悉的拈烟、吸气、屏息、吐气的流程。
然而,不行!完全不行!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如同风中的枯叶,根本无法稳定地做出那个动作。他的呼吸更是彻底紊乱,急促而浅薄,仿佛随时会窒息,根本无法完成那深长的呼吸节奏!
那个能将他从任何情绪深渊中拉回的“开关”,在这一刻彻底失灵了!
玉佩那往日神奇有效的冰凉感,此刻显得如此微弱,如此无力!它无法驱散那从心底最深处涌出的、瞬间弥漫全身的彻骨寒冷与无底深渊般的绝望。
萧何,他的萧何!那不是普通的臣子,那是他整个隐忍计划的核心大脑!是后勤保障的总枢纽!是维系这三万残军不至于立刻溃散的定海神针!更是他刘邦在绝境中唯一的精神依靠和智慧灯塔!
没有萧何,什么“养精蓄锐,待机而发”?统统都是泡影!巴蜀,将不再是等待腾飞的基地,而是真正的、活生生的坟墓!他将被困死在那群山之中,无声无息地腐烂!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刘邦。他感觉天旋地转,四肢冰冷麻木,眼前阵阵发黑。怀中的玉佩依然冰凉,却再也无法给他带来丝毫力量。
他像被抽走了脊梁的软体动物,失魂落魄地瘫软在樊哙的臂弯里,口中只剩下无意识的、带着哭腔的喃喃:“萧何……萧何……你……为何……” 真正的、纯粹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恐惧,如同无形的巨手,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将他拖向绝望的深渊。
整个营地,随着汉王的崩溃,气氛瞬间降至绝对冰点,一片死寂,只有山风在呜咽,如同为这支前途未卜的队伍奏响的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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