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霸王宫。虞心苑。
初夏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奇花异草的芬芳与淡淡的药香交织,营造出一方隔绝烽火的宁静。然而,这份宁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息。
虞瑶斜倚在临水的轩窗边,手中捧着的并非医书,而是一卷看似普通的素色帛书。帛书质地细腻,却无任何落款印记。
这是半个时辰前,由苑中一名负责采买药材的老仆“无意间”混在新鲜草药中送进来的。老仆是虞瑶信任的人,早年受过她救命之恩,只知是城中“济世堂”新来的东家托他转交,说是“故人相赠的养身方子”。
虞瑶屏退左右,独自展开帛书。上面的字迹清癯飘逸,力透帛背,她脑海中立刻浮现张良的身影,当真字如其人。
帛书内容依旧隐晦,如同谶语:
“荧惑之芒暂敛于西,然其性未驯,伏于蒿莱(指刘邦退守荥阳以西,暂时蛰伏,但野心未消)。
龙睛之幽搏动未宁,贪噬未止,尤嗜怨煞(骊山龙睛对杀戮怨气仍有贪婪反应)。
紫微之侧,星斗易位,阴云潜生(帝星旁辅星位置变动,暗指刘邦立储,后宫生变)。
枢纽维艰,当持静笃,慎引天雷(你身处枢纽位置艰难,应保持沉静,避免引动剧烈冲突)。
东南风暖,或可暂栖(东南方(彭城)对你来说相对安全,可暂居休养)。
故人顿首,祈安。”
没有寒暄,没有署名。但字里行间传递的信息,却让虞瑶秀眉紧蹙,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那缕玄紫色的发丝。
张良为何送信?目的何在?
劝诫虞瑶并通过她影响项羽在荥阳方向暂时保持克制,避免在刘邦立储、内部可能不稳的当口,再发动类似彭城之战或强攻荥阳那种规模、可能引发“龙睛”剧烈反应和巨大伤亡的“天雷”之战。
当然也是为了刘邦争取时间。
虞瑶看着帛书,心中了然。她感激张良的警示和关切,更明白他信中未言明的深意——希望她以自身的影响力,在项羽身边充当一个温和的“刹车”,这既是为了天下少造杀孽,也是为了防止“死结”因剧烈冲突而再次绷紧、威胁虞瑶自身。
避免楚汉之间再次爆发玉石俱焚的大战。她想起荥阳城下的尸山血海,想起睢水为之不流的惨状,一股深沉的悲悯涌上心头。
紫苏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刚刚煎好、散发着浓郁药香的安神汤,脚步轻快地穿过九曲回廊。
苑内,精心培育的奇花异草在初夏的阳光下舒展着枝叶,散发着勃勃生机。几只色彩斑斓的鸟儿在笼中婉转啼鸣,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和宁静的气息,与苑外那个烽火连天、杀伐不断的世界,恍如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
“姑娘,药好了,趁热引用吧。” 紫苏端着温热的安神汤药,脚步轻快地进来,打破了沉思。
虞瑶迅速将帛书收进袖中,恢复平静,接过药碗,一股微苦却带着回甘的药气钻入鼻端。她浅浅啜了一口,随口问道:“紫苏,前日让你送去疾医署给那审食其的‘生肌玉露膏’,可送到了?”
“送到了!孙疾医感激不尽呢!” 紫苏连忙点头,小脸上带着由衷的钦佩,“姑娘您真是神了!那审食其伤势那般沉重,胸腹几乎被洞穿,高热不退,孙疾医都说九死一生了!用了您配的药膏和内服的方子,竟真的挺过来了!孙疾医说,伤口愈合得比预想快得多,人也清醒了,只是虚弱得很,还需静养。还有……那个吕雉,” 她机警地看了看四周,将声音压得更低,“听说审食其活过来了,隔着墙哭了很久……那块‘雉’字玉佩,奴婢按姑娘您的吩咐,趁着送药的机会,悄悄塞还给她了。她拿到时,手抖得厉害……”
虞瑶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悯。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吕雉与审食其这对主仆或说患难与共之人,能在楚营这等龙潭虎穴中活下来,已是万幸。
至于那枚玉佩所承载的情义、牵绊与沉重的政治符号,又岂是她一个旁观者所能真正理解和评判的?她所做的,不过是出于医者本心和对命运无常的一丝怜悯。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挺拔、带着一身征尘与无形威压的身影出现在苑门口。项羽刚与龙且、范增等人议完齐地最后的战事部署,眉宇间还残留着一丝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然而,当他锐利的目光穿过花木,捕捉到窗边那个素衣胜雪、娴静如水的倩影时,那丝戾气便如同冰雪消融般悄然化去,重瞳深处只剩下专注的温柔。
“瑶儿。” 他大步流星地走来,很自然地坐在她身边的锦垫上,极其自然地拿起她喝了一半的药碗,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微蹙,“今日气色尚可。这药味……似乎比昨日更苦了些?可好些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醇厚,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不必忧心,好多了。” 虞瑶温婉一笑,将张良那卷关乎天下棋局的密信不着痕迹地收入袖中,不欲以这些玄奥莫测的预言扰他此刻难得的平和心神。她将话题引向他最关注的战场,“阿羽,齐地战事,田横可还负隅顽抗?”
“跳梁小丑,困守即墨孤城,粮尽援绝,蹦跶不了几天了。” 项羽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绝对自信,仿佛谈论的不是一场即将落幕的灭国之战,而只是碾死一只蝼蚁。
他接过紫苏奉上的温热湿巾擦了擦手,目光却始终停留在虞瑶略显苍白的脸上,重瞳深处是毫不掩饰的、近乎霸道的关切,“你近来身子弱,气血未复,少劳神思虑。这些军国征伐之事,自有寡人处置。你只需安心静养。” 他伸手,极其自然地替她将一缕被风吹乱的鬓发拢到耳后,动作轻柔得与战场上的杀神判若两人。
“嗯。” 虞瑶轻轻应了一声,顺从地将头轻轻靠在他坚实如铁壁的臂膀上,闭上眼,感受着那份独属于他的、令人心安的温暖和仿佛能撑起整个苍穹的力量,最近她的身体比以往虚弱了很多。
窗外的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格,洒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岁月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余下静谧的美好。
龙且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苑门外的月洞门处,似乎有紧急军情需立刻禀报。但他刚迈出一步,就被守在门边的紫苏敏捷地伸手拦住。紫苏俏皮地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朝着轩窗下那依偎在一起的剪影努了努嘴,眼中带着促狭又温暖的笑意。
龙且会意,冷硬如岩石般的嘴角竟也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一丝柔和的弧度,他点了点头,无声地抱拳一礼,如同融入阴影般悄然退去。
片刻之后,一名身着玄色轻甲的亲卫郎官在苑门外单膝跪地,声音清晰而恭谨地禀报:“启禀大王,栎阳细作传回密报:汉王刘邦……已于数日前,立其嫡长子刘盈为太子。册封大典,不日举行。”
项羽正握着虞瑶微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闻言,只是眉头极其轻微地一挑,重瞳中闪过一丝如同看蝼蚁挣扎般的漠然讥诮:“立太子?呵。” 一声短促的嗤笑,充满了不屑,“冢中枯骨,苟延残喘之辈,也学人弄此虚礼,自欺欺人。”
他的心思,根本不屑于在这上面停留片刻。刘邦?不过是他霸王戟下随时可以碾死的虫子。立谁当太子,又有何区别?不过是给那将死之国,再添一道无谓的枷锁。他关心的,是齐地最后那座即将被踏平的孤城,是彭城这座霸业根基的稳固,是怀中虞瑶那单薄的身体何时能彻底驱散病气,恢复如初。
“知道了。” 项羽淡淡应了一声,连多问一句细节的兴趣都欠奉。他低下头,看着虞瑶如画的侧颜,长长的睫毛在瓷白的肌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瑶儿,待田横授首,齐地彻底平定,寡人便陪你去会稽郡走走?你曾说过,会稽山水灵秀,烟雨朦胧,最能滋养心神。”
虞瑶抬起头,对上他深邃专注、仿佛只容得下她一人的目光。那双重瞳里,此刻没有江山万里,没有血火征伐,只有她清晰的倒影。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眼中漾开温柔如水的笑意,轻轻点头,声音如同清泉流淌:“好。阿羽去何处,瑶儿便去何处。”
夕阳熔金,将彭城霸王宫的琉璃瓦染上一层温暖而辉煌的光泽。虞心苑内,奇花异草沐浴在金色的余晖中,静谧而祥和。
霸王与虞瑶的身影在轩窗下紧紧依偎,构成一幅动人心魄的宁静画卷。此刻的柔情蜜意,浓烈得仿佛能隔绝世间所有的烽火硝烟与尔虞我诈。
然而,命运的巨轮从未停止转动。栎阳那场由兵谏催生的立储惊雷,下邑吕泽那深不可测的壁垒,荥阳城头尚未干涸的血迹,彭城阴冷囚牢中吕雉紧握着染血玉佩的枯瘦手指与审食其艰难的呼吸,以及刘邦心中那被强行压制却注定会再次爆发的野心与厌弃……
都如同投入这乱世洪流的巨石,激起的滔天巨浪,正以不可阻挡之势,向着看似平静的水域汹涌扩散。这盘以天下为局、以苍生为子的棋局,在短暂的沉寂之后,必将迎来更加惊心动魄的搏杀。风暴,仍在积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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