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种循序渐进的回忆，而是无数破碎的画面、炽烈的情绪与撕裂灵魂的剧痛，如同烧红的刀尖，狠狠凿刻进虞瑶的灵魂最深处：
——是烈焰焚天的苍穹，是兄弟姐妹接连陨落爆开的凄艳光斑，映照着一双充满绝望与恨意的熔金瞳孔……
——是一支缠绕着无尽煞气的箭矢，撕裂长空，在她视野中无限放大，带着必杀的决绝呼啸而来……
——是折翼的剧痛，是坠落时刮过翎羽的、冰冷刺骨的罡风，以及身后那追魂索命般的、属于“大羿”\/“蚩尤”的霸烈气息……
——最后定格了的，是一双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却唯独映不出她倒影的、冷漠的重瞳……
这跨越万古的恨意与绝望，被压缩成一颗灼热的毒种，在她灵魂中瞬间生根、发芽、绽放出带刺的荆棘。
“呃啊……”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呜咽从虞瑶喉间溢出。她纤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不堪这记忆洪流的重负，眼前一黑，意识便短暂地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
当地宫中崩塌的轰鸣、能量逸散的嘶响重新涌入耳膜时，虞瑶纤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随即变得清晰，却蒙上了一层温热的水光。
她怔怔地望着前方废墟上空弥漫的烟尘，脸颊上传来冰凉而湿润的触感。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及了一片肆意的潮湿。
是泪。
她竟然在无知无觉中，早已泪流满面。
那股支撑着她的、古老而威严的神性连接已然彻底断绝，体内空落落的，只剩下属于“虞瑶”的、渺小而脆弱的灵魂，在庞大而陌生的远古记忆碎片中无助地沉浮。
那份记忆带来的锥心之痛，几乎要将她的意识彻底撕裂。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唯有泪水无声地、不断地滑落，冲刷着脸上的烟尘与血污，也仿佛在试图洗刷那铭刻在灵魂深处的、属于玄鸟的万古悲伤。
她分不清这泪水为谁而流——为项羽？为那只绝望的鸟儿？还是为这纠缠不清、仿佛永无止境的……宿命？
就在这无边绝望的深渊里，一声极其微弱、压抑着巨大痛苦的呻吟，如同游丝般，顽强地从那堆掩埋他的碎石断壁下传了出来！
那声音是如此轻不可闻，几乎要被地宫崩塌的轰鸣彻底淹没，却又带着项羽独有的、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倔强，清晰地穿透了虞瑶几近麻木的感知。
他还活着！
虽气若游丝，命悬一线，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但那坚实的生命本源并未彻底溃散！
这感知如同黑暗中刺破云层的一缕微光，瞬间照彻了虞瑶几近冻结的心湖。巨大的悲恸并未消失，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染上了一层复杂难言的色彩。
希望未曾熄灭，只是与沉重的伤痛相伴。未来依旧未卜，但至少，那道贯穿了她生命与记忆的身影，并未就此彻底离去。宿命的纠葛，远未到终结之时。
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片废墟，锋利的碎石划破了她的手掌和膝盖，灼热的烟尘呛得她剧烈咳嗽，泪水混合着血与灰，在她苍白的脸上划出泥泞的痕迹，但她浑然未觉。那双曾稳定施展金针、调配药剂的手，此刻正疯狂地挖掘着，十指很快便鲜血淋漓。
“阿瑶……别……管我……” 碎石下，传来项羽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声音，带着令人心碎的沙哑。
“不，别说话！撑住！你给我撑住！” 虞瑶哭喊着，动作却更加迅疾，仿佛要将一生的力气都用在此刻。
张良、赤绾等人见状，也强撑着伤体，踉跄着上前相助。众人合力，终于清开了最沉重的几块断石。
项羽的身影显露出来，惨烈得让人不忍直视。他那身本就残破的盔甲更加破碎不堪，被鲜血浸透，紧紧贴在几乎变形的身躯上。裸露的皮肤布满焦痕与裂口，深可见骨。他躺在血泊之中，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唯有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重瞳，在接触到虞瑶视线时，艰难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彩。
“傻……丫头……哭什么……寡人……死不了……” 他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却牵动了伤口，猛地咳出几口淤血。
虞瑶扑倒在他身边，颤抖的手不敢去碰他那些恐怖的伤口，只能小心翼翼地捧住他血迹斑斑的脸颊。冰凉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砸在他的脸上，与血污混在一起。
“你不准死！项羽！我不准你死！你答应过要带我看尽这天下，你答应过的！” 她泣不成声，所有的坚强在看到他这般模样时彻底崩溃。
项羽用尽力气，抬起一只几乎无法动弹的手，极其缓慢地，覆上她那双因挖掘而血肉模糊的手：“……好……不看尽……不休……”
此情此景，让一旁同样伤痕累累的众人无不为之动容。
张良默默垂下眼帘，那双惯于推演天下、洞悉人心的眸子，此刻亦难以全然平静。他见过太多权谋算计，也经历过国破家亡，深知在这乱世之中，一份超越生死的真挚情谊是何其珍贵，又何其脆弱。
白圭这位向来精于计算、权衡利弊的商贾巨擘，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对在废墟血泊中相拥的恋人，平日里闪烁着精明光芒的眼睛里，只剩下纯粹的震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他行走列国，阅人无数，却未曾见过如此炽烈如焰、不计代价的情感。
赤绾别过脸去，妖异的眸中闪过一丝水光，不愿让人看见自己动情的模样。素商轻轻叹息，声音空灵而带着悲悯，仿佛在哀叹这命运的多舛与情意的坚贞。连刚毅如墨夷离，也紧紧握住了拳，骨节泛白，猛地偏开了头，似是不愿让这过于直击心灵的画面动摇自己坚硬的内心。
虞瑶猛地想起什么，急忙乌木雕凤药箱取出一枚玉瓶，倒出一枚龙眼大小、散发着奇异药香与柔和光晕的丹药——正是她以异世知识结合此世奇珍，耗费无数心血才炼成的保命圣药“九转还魂丹”！
“快！服下它！” 她将丹药小心翼翼渡入项羽口中，又取出水囊，一点点喂他服下。
丹药入腹，一股温和却磅礴的药力迅速化开，护住项羽即将溃散的心脉，滋养他干涸的丹田。他那惨白如纸的脸色，终于泛起一丝微弱的生气。
“感觉……如何？”虞瑶紧握着他的手，声音依旧带着哭腔后的沙哑。
项羽闭目感受了片刻，再睁开眼时，眼中那丝微光稳定了些许。
“……舒服多了……阿瑶的仙丹……果然妙用无穷……”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宽慰她，但声音依旧虚弱。
虞瑶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整个人仿佛虚脱般，瘫坐在地，但仍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一松开，他就会消失不见。
另一边，其他人相互扶持，各自运功疗伤。他们虽也伤势不轻，功力耗损巨大，但毕竟根基深厚，不似项羽硬撼核心冲击那般惨烈，更兼心志坚韧，此刻都强撑着保持清醒。
唯有巫炤，在师尊意识离去后，便一直昏迷不醒，被安置在一旁。
环顾四周，但见引星台已彻底崩塌，龙睛与师尊的气息确已湮灭无踪，化为微不足道的尘埃。
然而，整个地宫空间却极不稳定，能量乱流如同无头苍蝇般四处冲撞，残留的邪秽气息虽无主，却依旧浓郁，如同跗骨之蛆，缠绕在断壁残垣之间。
张良挣扎着站起身，脸色病态苍白却目光沉凝：“此间事了，但此地绝非久留之所。能量彻底紊乱，这些残留邪气若不尽早处理，一旦找到新的依附，迟早还会酿成滔天大祸，遗祸苍生。”
众人闻言，皆神色凝重地点头。
相互搀扶着，带着昏迷的巫炤，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沿着来时的路，艰难地向着原路撤退。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漫长，地宫深处不时传来结构彻底崩坏的轰鸣，提醒着他们危险尚未远离。
当他们终于踉跄着退出阿房宫那幽深如同巨兽咽喉的入口，重新呼吸到骊山夜晚清冷、却充满生机的空气时，所有人都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星月之光洒落，映照着众人狼狈不堪却劫后余生的面容。
然而，事情并未结束。
虞瑶强撑着疲惫欲死的身躯，目光望向那深不见底的地宫入口，眼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龙睛虽已湮灭，但其本源与九州地脉纠缠太深，强行摧毁其残留的根基，恐引动地脉剧烈反噬，届时山崩地裂，生灵涂炭，非你我所愿见。”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声音虽然虚弱，却清晰传遍每个人耳中：“为今之计，唯有……将其彻底封印！借助龙睛本身与地脉的联系，将其核心残骸沉入地脉最深处，借地脉自身浩瀚而中正的力量，进行缓慢的净化，以百年、千年之功，徐徐图之。而这片地宫，连同这个入口……必须彻底封闭，断绝一切内外联系，防止任何人再接触、利用此地的邪气！”
“彻底封闭？谈何容易！” 墨夷离捂着胸口，声音沙哑地问道，“此地结构复杂，深入地底，寻常土石掩埋，只怕经年累月，又会被有心人或自然之力掘开。”
虞瑶和张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答案，那是一种智者间的默契。
“火！” 两人异口同声，斩钉截铁。
张良接过话头，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快速向众人解释：“以至阳之火，焚尽此地残余的所有邪秽阴气！同时，利用大火产生的极致阳刚之力与爆炸性的混乱能量，引爆阿房宫深处预设的某些支撑结构——始皇当年营造此宫，以水银为江河，布下大阵，虽有追求长生之妄念，但水银属阴，未必没有借此封闭地脉、防止其中某些不祥之气外泄、以护佑天下苍生的深层考量隐匿其中。如今，我们便反其道而行之，以这燎原烈火之阳刚炽烈，行这最后一程封印之事！让大火与爆炸，成为埋葬这一切的最终棺椁！”
他的解释清晰透彻，众人闻言，再无异议。这是当前形势下，最彻底、也最可行的方案。
众人皆无异议。
很快，火焰被点燃了！
起初只是零星的火苗，但地宫深处逸散出的混乱能量 ，仿佛为这火焰注入了狂乱的灵魂， 火势如同拥有了生命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疯狂蔓延、膨胀！
“轰——！”
烈焰冲天而起！先是吞噬了地宫入口的殿宇，紧接着如同一条条狂暴的火龙，沿着回廊、宫阙奔腾肆虐！漆黑夜幕下，骊山之巅仿佛点亮了一支巨大的、愤怒的火炬，映红了半边天空。木材燃烧的噼啪声、梁柱倒塌的轰鸣声、火焰呼啸的咆哮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毁灭与净化的悲壮乐章。
火光映照着每个人的脸。
项羽紧紧握着虞瑶的手，两人依偎在一起，望着那冲天的烈焰。火光在他们脸上跳跃，将他们的身影拉长，仿佛要融入这片燃烧的天地。
火焰映红了骊山的夜空，甚至远在咸阳亦能望见。那景象壮观而惨烈，与史书所载的“项羽焚阿房宫”何其相似！然而，背后的真相，却早已截然不同。这不是暴虐的破坏，而是悲壮的牺牲，是为了彻底封印邪源、保护苍生而不得不行的壮士断腕！
望着眼前这熊熊烈火，仿佛要焚尽世间一切污秽与执念，虞瑶的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个时空中，那垓下之围，那乌江之畔的绝唱。
她忍不住向着那已消散于天地间的古老意识，发出灵魂深处最后的询问，声音轻得仿佛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却又沉重得足以撼动命运：
“那既定的轨迹……垓下……乌江……是否会改变？”
这是她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与·······期盼？
虚空之中，万籁俱寂，唯有火焰在咆哮。
仿佛有一声若有若无的、超越时空的叹息，如同微风拂过心田，那是古老意识最后残留的回响，带着一丝释然与莫测：
“如你所言，水无定形，而，同样，命无定数。你的存在本身，已是最大的变数……这‘环’……或许……已被你斩开了一道缺口……未来……在你们手中……”
声音袅袅散去，如同从未出现，再无痕迹。
虞瑶浑身一震，紧紧咬住了下唇。她转过头，看向身边重伤却顽强活着的项羽，看向周围这些并肩作战、劫后余生的同伴。
火焰依旧在燃烧，映得天际一片绯红。阿房宫在火中哭泣、崩塌，也将一切阴谋、执念与污秽，一同埋葬。
前路依旧未知，宿命的阴影或许仍未完全散去。
但，正如那消散的意识所言，未来，已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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