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湖列岛的清晨总裹着咸湿的雾,能见度不足百米。程远趴在“探海号”的甲板上,鼻尖几乎贴在显示屏上,望着水下探测器传回的画面——花屿附近的礁盘上,一截带榫卯的松木正斜插在珊瑚丛中,木材表面的“V”形刻痕排列整齐,与《隋书·流求传》记载的流求土着“布甲”纹饰惊人地相似。
“碳十四测出来了,距今1410±30年,正好是大业六年。”张瑜举着平板电脑从船舱跑出来,海浪溅湿的裤脚还在滴水,卡其色工装裤上沾着细碎的珊瑚砂,“你看这木材的年轮,每圈间距不足两毫米,是典型的东阳杉木——陈棱率军出发的东阳郡,就是现在的金华永康一带,完全对得上。”她突然用手指放大画面,“这刻痕里嵌着的纤维,显微镜下看是麻布残留,经纬密度和福建隋墓出土的‘布甲’一致,应该是船上士兵的铠甲碎片。”
林珊正跪在驾驶舱的海图前,指尖沿着航线标注水深数据,笔尖在图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从义安郡(现在的潮州)到花屿,航距约三百里;再东行两日到奎辟屿,又是二百里;最后一日抵达流求,全程和《隋书》说的‘月余而至’完全吻合。”她指着图上标注的漩涡标记,“这里的洋流速度是每秒1.2米,春秋天盛行东南风,顺风顺流;要是夏天来,台风能把船掀翻——难怪朱宽两次往返都要选春秋季。”
郑海峰在奎辟屿的沙地里有了突破性发现。他跪在烫脚的沙滩上,膝盖陷进温热的贝壳砂里,手里的毛刷正细细扫开表层的砂砾,一块巴掌大的铜饰渐渐显露出来。铜饰上的蟠螭纹虽然被海水锈蚀成青绿色,却仍能看出是隋代官造器物特有的样式,边缘还留着穿绳的小孔。
“是军用器具!”他掏出放大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这孔里还缠着三股麻绳,纤维检测是黄麻,和隋代战船的缆绳材质一致,应该是甲胄肩部的饰件。陈棱那次用兵,看来真的在这里登陆过——你看这铜饰的磨损程度,明显是经历过碰撞的。”
傍晚收队时,程远坐在花屿西侧的礁石上,看着林珊把铜饰装进密封袋。夕阳穿透薄雾,把海面染成金红色,远处的奎辟屿像浮在水上的翡翠,让他突然想起《隋书》里何蛮“东望依稀,似有烟雾之气”的描述。
“你说,”林珊突然开口,指尖轻轻划过铜饰上的蟠螭纹,那些蜷曲的线条里还嵌着细小的珊瑚碎屑,“朱宽第一次带回的那个流求岛民,会不会也曾坐在这礁石上,看着同样的夕阳?”
程远捡起块半月形的贝壳,在沙滩上画下隋代海鹘船的轮廓:“他们或许听不懂彼此的语言,却能通过海浪的声音交流。就像这铜饰上的花纹,不管过多少年,我们都能看懂它在说什么——这是属于中原的工艺,却留在了流求的海域。”
夜色降临时,了望塔突然传来林新宇的喊声:“程哥!西北方向有灯光!不是渔船的型号!”程远抓起望远镜,只见一艘快艇正冲破雾霭朝奎辟屿驶来,船头的探照灯在海面扫来扫去,甲板上隐约能看见“海耗子”那帮人标志性的黑色冲锋衣。
“他们肯定是冲着沉船来的。”郑海峰迅速启动备用马达,发动机的轰鸣打破了夜的宁静,“张瑜,把样本转移到船底暗舱,我去设置声呐干扰器!”程远拉着林珊躲进礁石缝时,快艇的轰鸣声已经近在咫尺,刀疤脸的骂声随着海风飘过来,像礁石间乱窜的海蛇:“给我仔细搜!陈棱的船肯定在这一带!”
天津军粮城的遗址藏在一片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夏末的玉米叶边缘带着锯齿般的锋利,划过手臂时留下火辣辣的疼。程远拨开挡路的玉米秆,脚下的泥土突然塌陷——露出的夯土层里,竟嵌着半片唐代的船板,木板上的桐油涂层虽已碳化发黑,却仍能闻到淡淡的松脂香,那是唐代造船常用的防腐涂料。
“是海漕运输的铁证!”张瑜趴在塌陷的土坑边,手里的洛阳铲正小心地探查周边土层,“这夯土层里的盐结晶含量是内陆土壤的三倍,说明这里曾是直接临海的港口。杜甫诗里‘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说的就是这里——军粮城作为三会海口,当年肯定泊满了运粮船。”她突然从土里捻起一块陶片,对着阳光细看,“你看这绳纹,和扬州唐船缆桩上的绳痕完全一致,是系船时磨出来的。”
林珊在附近的排水渠里有了意外发现。她蹲在渠边,用树枝拨开漂浮的绿藻,一块带铭文的青砖渐渐显露出来。砖面的“仓”字虽然被水流冲刷得有些模糊,但笔锋刚劲,与西安出土的唐代官仓砖铭如出一辙。砖面的磨损痕迹显示曾被长期踩踏,边缘还留着车轮碾过的浅沟。
“是粮仓的墙砖!”她指着砖缝里嵌着的细小颗粒,“初步检测是稻壳,品种是籼稻,和江南的水稻品种完全相同,证明漕运的粮食确实来自东吴。《水部式》记载海运船‘每船载千石’,这粮仓的规模,至少能存下几十船粮食。”
郑海峰的钻探机在玉米地中央发出“咔哒”一声闷响。当钻头被缓缓提上来时,一截生锈的铁锚链正缠在上面,链环直径约十厘米,比“黑石号”的锚链大出整整一圈。他用扳手敲掉链环上的锈块,露出里面青黑色的锻铁,质地坚硬异常。
“是北洋漕运的专用锚!”他用卷尺量着链环间距,“《水部式》明确记载海运船用‘大链铁锚,环径九寸’,这链环换算过来正好九寸,和沧州出土的唐代漕运锚完全一样。你看这锻造的接口,是唐代特有的‘冷锻法’,强度比焊接高得多。”
程远在遗址边缘的土坡上,发现了一个被杂草掩盖的石碾。碾盘直径约两米,表面刻着放射状的沟槽,沟槽里的谷物残留经现场检测是粟米,碾槽的磨损程度显示曾被长期使用。最关键的是,碾盘侧面刻着一行小字:“开元十四年造”。
“是加工军粮的工具!”程远用手拂去石碾上的尘土,“开元十四年正好是沧州海难那年,《旧唐书》记载‘海运船没者十一二,失平卢军粮五千余石’,看来这里的粮食确实是供应平卢军的——这石碾,说不定就是为了把糙米碾成精米给士兵吃。”
夜幕降临时,玉米地里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程远立刻示意大家熄灭头灯,借着皎洁的月光,只见几个黑影正猫着腰,用金属探测器在遗址上扫描,为首的刀疤脸手里拿着张图纸,上面的标记竟和他们上午绘制的考古图惊人地相似。
“他们怎么会有这个?”林珊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标本袋。程远突然想起早上在村口遇到的那个可疑村民,对方曾假装问路,盯着他们的考古记录本看了很久,恍然大悟:“是被人出卖了!”他拉着林珊往拖拉机跑,“张瑜,启动信号屏蔽器,别让他们定位到核心区!老郑,把最重要的标本搬上车!”
当拖拉机颠簸着驶出玉米地时,程远回头看见刀疤脸的人正围着石碾疯狂挖掘,探照灯的光柱刺破夜空,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林珊突然紧紧抓住他的手,掌心的汗混着泥土的腥气,在微凉的秋夜里格外清晰。
“别担心,”程远轻声说,发动机的轰鸣盖过了身后的喊叫,“真正的宝藏不是这些文物,是藏在它们背后的故事。那些海漕的路线、水手的智慧、两岸的联系……这些,他们抢不走的。”
大连旅顺口的黄金山笼罩在晨雾里,崖壁上的青松像被墨染过,在乳白色的雾霭中若隐若现。程远站在悬崖边,看着郑海峰操控的无人机缓缓升空,螺旋桨搅碎的雾气里,“崔忻刻石”的复制品渐渐显露——“开元二年五月十八日”的字样虽经千年风雨侵蚀,每一笔的凿痕却仍透着当年刻石时的力道,与日本帝室博物馆藏的原石拓片分毫不差。
“原石在1905年被日军掠走了,”林新宇举着拓片在崖壁前比对,雾气在他的防风镜上凝成细小的水珠,“但这崖壁的原生凿痕还在,深度约三厘米,边缘的崩裂痕迹和唐代刻石工具留下的特征完全一致。崔忻册封渤海国返程时,肯定在这里补充过淡水——你看这崖下的礁石,天然形成了一个水潭,昨天检测水质是淡水,应该就是‘井两口’的遗址。”
张瑜在附近的海滩上,发现了一堆半埋在沙里的贝壳。贝壳内侧的碳层经便携式检测仪分析,距今约1200年,灼烧温度约600c,明显是人为用火的痕迹。她用镊子夹起一枚贝壳,内侧竟还留着烟熏的黑色纹路。
“是渤海人的临时营地!”她指着贝壳堆里混着的陶片,“这是靺鞨族特有的绳纹陶,胎土含沙量高,能耐受海水侵蚀,和吉林和龙县出土的渤海国陶器一模一样。你看这陶片边缘的磨损,应该是做饭时蹭到的。”
程远沿着海岸线往东走,在青泥浦遗址的沙层里,脚趾突然踢到一个硬物。他蹲下身拨开细沙,一块带孔的铜鱼符渐渐露出全貌——符上的“忽汗州”三个字虽已被海水锈蚀得模糊,却与《新唐书》记载的渤海都督府印信文字完全吻合,符的背面还刻着一个小小的“敕”字。
“是张建章出使时遗失的!”他想起那方出土于北京的《张建章墓志》,上面“方舟而东,海涛万里”的记载突然有了画面感,“他走的就是贾耽记载的‘登州海行入高丽、渤海道’——从登州出发,过大谢岛、龟歆岛,再到都里镇,最后溯鸭绿江而上。这鱼符,就是他通行渤海国的凭证。”
林珊在石人汪的礁盘上,发现了一艘沉船的残部。船体的榫卯结构采用唐代特有的“斜穿钉”工艺,与扬州唐船完全一致,舱里残留的粟米标本经初步检测,与辽东半岛的品种相同,而非中原常见的粳稻。
“是渤海国的朝贡船!”她用软尺测量船板厚度,“这船的载重量约五百石,正好符合《渤海国志》记载的‘朝贡船载贡品五百石’。你看这船板上的靺鞨文刻字,经翻译是‘赴长安’,看来是满载人参、貂皮等贡品的船在返航时失事了。”
傍晚整理标本时,程远的目光落在那枚铜鱼符上。符的正面刻着条栩栩如生的小鱼,鳞爪分明,竟与林珊脖子上挂的银鱼吊坠惊人地相似——那是她外婆传下来的,据说是祖上从渤海国带来的信物,她的家族族谱里,确实有靺鞨人的记载。
“说不定真有缘分呢。”林珊笑着把银吊坠凑到铜鱼符旁,夕阳透过实验室的窗户照进来,两尾鱼在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鳞片闪烁着细碎的光芒。程远突然想起张建章在渤海国“书诗问容,盈溢缃帙”的记载,或许千年前的那个秋天,这位唐朝使者也曾这样,与渤海国的文人分享彼此的文字与故事。
夜色中的黄金山格外安静,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规律得像千年不变的脉搏,仿佛在重复崔忻刻石时的凿击声:“笃、笃、笃……”程远站在崖边,望着远处大连港的灯火,突然明白,这条从登州到渤海国的航线,不仅运送过使者与贡品,更编织着不同民族的羁绊——就像这海,永远在连接,而非隔绝。
鄂霍次克海的夏天短暂得像流星,七月的海水温度刚过十摄氏度,风里还带着冰碴的气息。程远站在库页岛东海岸的码头,望着科考船“探海号”缓缓驶离港口,甲板上的郑海峰正用望远镜朝他挥手,船舷上的五星红旗在凛冽的西北风中猎猎作响,边角被风撕出细小的裂口。
“洋流监测数据出来了!”张瑜举着数据记录仪从观测站跑出来,防风镜上还沾着未融化的冰碴,蓝色的冲锋衣被风吹得鼓鼓囊囊,“表层洋流速度每秒0.8米,顺时针方向,正好沿着千岛群岛北上,和《新唐书》说的‘东南航海十五日行’完全吻合。靺鞨人肯定是借着这股海流航行的——要是逆着流,至少得走一个月。”她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千岛群岛,“从莫曳皆部(库页岛南部)到流鬼国(堪察加半岛),正好要经过这些岛屿,逐岛航行最安全,还能随时补充淡水。”
林珊正对着一块带绳纹的陶片出神。陶片出土于窟说部(库页岛北部)遗址的半地穴式房屋里,表面附着的海洋生物残留经显微镜分析,是鄂霍次克海特有的磷虾,这种虾只在北纬50度以北的海域生存。
“是船上的炊具!”她用软刷清理陶片边缘的泥土,“碳十四测年显示距今1250年,正好是贞观十四年,和流鬼王‘遣子可也余莫貂皮更三译来朝’的时间对得上。你看这陶片内侧的烟炱,厚度有两毫米,说明被长期使用过——应该是船员煮海鲜用的锅。”
程远在遗址深处的永久冻土层里,发现了一个被冰包裹的鹿皮袋。当冰被小心翼翼地融化后,袋里的谷物残留暴露出来——是颗粒饱满的粟米,与黑龙江下游出土的黑水靺鞨农作物完全一致,还混着几颗晒干的越橘,那是鄂霍次克海沿岸特有的浆果。
“是航海时的干粮!”他捏起一粒粟米放在掌心,米粒已经碳化发黑,却仍能看出完整的形状,“这鹿皮袋的鞣制工艺很特别,用的是海豹油,防水性极好——靺鞨人太聪明了,知道在海上怎么保存食物。”他突然注意到袋口的绳结,“这种‘靺鞨结’,和吉林集安出土的唐代靺鞨文物上的绳结完全一样,是他们特有的打结方式。”
郑海峰驾驶的直升机在天空盘旋,通过对讲机传来激动的声音:“程哥!在择捉岛北部发现了木质残片,上面有靺鞨文刻字,翻译过来是‘流鬼’!”程远立刻让张瑜在海图上标注航线,从库页岛到堪察加半岛的直线距离约900海里,按唐代海船每天60海里的航速计算,正好15天——与《新唐书》“东南航海十五日行乃至”的记载丝毫不差。
最惊人的发现藏在流鬼国遗址的石屋里。一块嵌在岩壁上的石板,表面刻着简化的星图,北斗七星的位置被刻意放大,斗柄指向北方,旁边的靺鞨文刻字经专家解读,竟是“导航”之意。
“是黑水靺鞨人的天文导航图!”林珊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呼出的白气在低温中迅速消散,“你看这北极星的角度,与堪察加半岛的纬度完全吻合,误差不超过1度,比唐代中原的星图还精准——他们靠这个在茫茫大海上辨别方向。”
返程时,科考船穿过千岛群岛,程远站在甲板上,望着舷窗外的海流在船后拉出白色的航迹,像一条连接过去与现在的银线。林珊递给他一杯热咖啡,保温杯的温度透过掌心驱散了极地的寒意,她的鼻尖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像天上的星。
“你说,”她轻声问,目光投向远处被夕阳染红的海面,“1803年克鲁施特恩环球航行时,会不会也见过这样的海流?”程远想起那些被冻在永久冻土层里的文物,突然明白:所谓航海,从来都不只是到达远方,更是把不同时空的人,用同一片海、同一股流连在一起。
船过宗谷海峡时,夕阳把海面染成金红色,远处的库页岛像一条沉睡的巨龙,脊背在暮色中起伏。程远拿出那枚从流鬼国遗址找到的铜铃,铃身刻着的靺鞨文虽然晦涩,却仿佛在随着海浪的节奏轻轻震颤,像是在诉说千年前“流鬼去京师万五千里”的遥远航程。他轻轻晃动铜铃,清脆的响声在甲板上回荡,穿过呼啸的海风,像在回应《竹书纪年》里那句“肃慎氏来朝”——原来有些相遇,早已刻进了时光的年轮,隔着千年仍能彼此听见。
夜色降临时,程远的卫星电话突然响起,是林新宇在渤海国上京遗址打来的。信号时断时续,却能听清他激动的声音:“程哥!在宫殿遗址的灶台里……发现了一本唐代诗集!纸页虽然碳化,却能看清字迹……有张建章写的《渤海记》残篇!”
屏幕上弹出的照片里,泛黄的纸页上,“舟行万里,海不扬波”八个字依稀可辨,笔锋间带着海浪般的起伏。程远把照片凑到林珊眼前,她的睫毛上沾着细碎的霜花,眼睛在夜色里亮得像鄂霍次克海的北极星。
“你看这‘海不扬波’,”她指尖轻点屏幕,“哪有真的不扬波的海?不过是航海者把风浪都藏进了心里。”程远握紧她的手,船舷外的海浪正拍打着船身,发出规律的声响,像在为千年前的靺鞨水手、唐代使者,还有后来的航海家们鼓掌。
他知道,下一段航线已经在海图上展开——或许是追踪张建章未写完的《渤海记》,或许是探寻肃慎人更早的航海痕迹。而那些藏在风浪里的秘密,那些被海流带走又送来的故事,还在等着被发现。
就像这片永不封冻的鄂霍次克海,无论冰期多么漫长,总会有破冰的航船,载着对远方的向往,驶向更远的地平线。铜铃的余音在夜空中渐渐消散,却仿佛化作了星图上的航标,指引着每一个追寻历史的人,在时光的海洋里,继续穿梭往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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