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写字楼那间宽敞的办公室里,冷气依旧充足,将盛夏的酷热牢牢隔绝在外。然而,肖霄却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蒸笼之中,一种焦灼的、源自内心深处的燥热,正从四肢百骸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难以被空调的凉风驱散。窗前那片象征着活力与未来的浦东天际线,此刻在他眼中,竟带上了一丝咄咄逼人的压迫感。百安居建材超市的广告牌似乎立得更多了,赛科电器的巨幅海报也开始出现在一些新建高楼的醒目位置,就连报纸上那些关于“信息高速公路”、“知识经济”的讨论,也变得越来越频繁和具体,不再仅仅是停留在理论层面的空谈。
那场与戴维·王的会面,像一根导火索,彻底引燃了肖霄积压已久的危机感。他意识到,仅仅依靠过去的经验和现有的人脉,已不足以应对眼前这场由资本、技术和全新商业模式共同构成的、多维度的冲击。他必须学习,必须理解这些陌生的概念和规则,否则,等待他的可能不是激烈的搏杀,而是无声无息地被边缘化,直至淘汰。
这种认知,带来的是前所未有的学习压力。他的办公桌上,除了日常的文件报表,开始堆砌起一些与他过往知识体系格格不入的读物——《市场营销学原理》、《宏观经济学基础》,甚至还有几本辗转弄来的、港台出版的关于连锁经营和物流管理的书籍,纸张粗糙,印刷也带着盗版特有的模糊感。夜晚,送走了最后加班的员工,他常常独自留在办公室里,就着台灯昏黄的光线,费力地啃读着那些充斥着陌生术语和复杂模型的章节。
“规模效应”、“边际成本”、“供应链整合”、“品牌溢价”……这些词汇如同天书,每一个字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变得艰涩难懂。他试图用自己熟悉的“倒买倒卖”、“人情关系”、“看准时机”那套逻辑去理解,却常常陷入更深的困惑。他发现,自己几十年摸爬滚打积累下来的、引以为傲的“街头智慧”和“商业直觉”,在这些系统化、理论化的知识面前,显得如此零散、片面,甚至有些……落后。
更让他感到挫败的是阅读的速度和理解效率。年轻时在东北,他也能靠着油灯如饥似渴地阅读能找到的一切书籍,那份专注和吸收能力仿佛还在昨日。可如今,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看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注意力却难以长时间集中,看上几页就感到眼睛酸涩,头脑发胀,那些逻辑链条稍长的分析,常常需要反复回看好几遍,才能勉强理清个头绪。一种“老了”、“跟不上趟了”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他的心头。
这种知识结构的老化与更新换代的艰难,在与公司新招聘的一位年轻高管的互动中,体现得尤为尖锐和具体。
为了应对日益复杂的市场环境和引入新的管理思维,在李卫东的建议下,公司通过猎头,以不菲的薪酬引进了一位名叫杨帆的年轻人。杨帆不过三十出头,戴着无框眼镜,梳着一丝不苟的分头,毕业于美国的常春藤名校,拥有mbA学位,此前在一家知名的跨国咨询公司工作过两年。他言谈举止自信从容,带着一种受过系统精英教育后特有的、近乎刻板的逻辑性和框架感。
肖霄对这位年轻人寄予厚望,希望他能给公司带来新的视野和方法。然而,合作伊始,理念上的碰撞便接踵而至。
第一次较大的分歧,发生在新一季度的市场推广预算审议会上。
市场部主管按照以往的惯例,提交了一份预算方案,其中超过六成的费用,计划用于维护和拓展与各大百货商店采购负责人、相关政府部门官员的关系,包括各种形式的宴请、礼品以及“活动经费”。这在肖霄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是生意场上必不可少的“润滑剂”。
然而,杨帆在仔细审阅了方案后,扶了扶眼镜,提出了截然不同的看法。他用清晰的普通话,条分缕析地陈述道:“肖总,李总,我认为这份预算的分配结构存在优化空间。我们将超过60%的资源投入在关系维护上,而用于直接市场活动、品牌建设和消费者调研的投入比例过低。根据现代营销理论,尤其是在面对‘百安居’、‘赛科’这类依靠品牌力和标准化服务竞争的对手时,单纯依赖个人关系网络的稳定性是脆弱的,而且边际效用递减。我们应该将更多的资源转向能够直接触达终端消费者、建立品牌认知的领域,比如考虑在主流媒体投放广告,或者尝试开展一些针对性的促销活动。”
他的话音落下,会议室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几位跟随肖霄多年的老部门主管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其中一位负责销售的老人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倚老卖老的质疑:“杨总,你这个想法……听起来是挺好,但是不是有点太‘洋派’了?在上海滩做生意,不讲关系讲什么?不把那些关键人物打点舒服了,你的货连百货公司的柜台都进不去!投广告?那得花多少钱?扔出去能不能听见响都不一定!哪有请客吃饭来得实在?”
杨帆并没有被这直白的质疑激怒,他神色不变,语气平和却坚定地回应:“王经理,我理解您的顾虑。人际关系的重要性我不否认。但我们需要看到趋势的变化。外资企业的进入,正在改变游戏规则。他们依靠的是强大的品牌号召力、标准化的流程和有竞争力的产品,而不是依赖于某个具体的采购负责人。如果我们不尽快将重心转移到构建自身的市场竞争力和品牌护城河上,一旦现有的关系网络出现变动,或者对手以更低的价格、更好的品牌形象直接吸引消费者,我们会非常被动。广告投入看似短期效益不明显,但它是构建品牌资产、影响消费者心智的长期投资。”
他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在投影仪上(这是公司新添置的设备,肖霄还不太会用)展示了几张简单的图表和数据,试图佐证他的观点。
肖霄坐在主位上,沉默地听着双方的争论。从情感上,他更倾向于老部下们的观点,那是他起家并坚信不疑的法宝。但从理智上,他又隐隐觉得杨帆的话切中了要害,指向了那个让他感到不安的未来。他看到了两种思维模式的巨大差异:一种是基于人情世故、灵活变通的“江湖”智慧;另一种是建立在数据分析、逻辑推演和长期战略基础上的“学院”派管理。两者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却难以逾越的代沟。
最终,肖霄采取了折中的方案,稍微增加了市场活动和品牌建设的预算,但大部分关系维护的费用依然保留。会议在一种表面和谐、实则各怀想法的氛围中结束。
类似的分歧,在随后的日子里不断出现。在人员管理上,杨帆主张建立更清晰的岗位职责、绩效考核和薪酬激励体系,减少“大锅饭”和“拍脑袋”式的奖惩;而老员工们则更习惯于肖霄那种带有家长式作风的、看重“苦劳”和“忠诚”的管理方式。在业务决策上,杨帆凡事讲究数据支撑和可行性分析,流程严谨但略显缓慢;而肖霄和李卫东往往更依赖经验和直觉,追求速度和灵活性。
这些分歧,并非源于个人恩怨,而是两种时代、两种知识背景塑造出的不同商业逻辑的必然碰撞。肖霄欣赏杨帆的专业素养和前瞻视野,但对方那套过于理论化、有时显得不近人情的做事方法,又常常让他感到一种被挑战权威的不适和一种沟通上的隔阂。他发现自己很难完全理解杨帆的思维路径,而杨帆似乎也未能真正融入公司原有的、带着浓厚“草根”气息的文化氛围。
一天晚上,肖霄又一次在办公室熬夜研读一本关于“核心竞争力”的书籍,试图弄懂那些拗口的概念。电话响起,是苏晨打来的。
“还没忙完吗?都快十一点了。”苏晨的声音带着担忧,“你最近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公司事情太棘手了?”
肖霄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靠在椅背上,疲惫地叹了口气,难得地在电话里流露出一丝脆弱:“是啊,遇到些新问题……感觉……有点力不从心。现在这些年轻人弄的东西,一套一套的,我听着都觉得费劲,得从头学起。”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苏晨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当年在东北那么难,你都闯过来了。现在不过是换了个战场,慢慢学,总能跟上的。我和晓梦都相信你。”
挂断电话,肖霄看着窗外璀璨的夜景,心中五味杂陈。妻子的安慰给了他温暖,却无法消解他内心深处的焦虑。他知道,这不是换一个战场那么简单,这是战争形态的根本改变。他这把曾经在旧战场上磨砺得锋利的“大刀”,在面对新式的“精确制导武器”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
他站起身,走到那面挂着晓梦画作的墙前。画上一家三口灿烂的笑容,此刻仿佛也在无声地提醒着他肩上沉甸甸的责任。他不能倒下,不能认输。为了这个家,为了跟着他吃饭的这么多员工,他必须跨过这道由知识和时代划下的鸿沟。
他回到办公桌前,重新拿起那本艰涩的书籍,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些陌生的知识强行吸入脑中。灯光下,他的身影显得有些孤独,却带着一股不甘被时代抛弃的、执拗的韧性。学习的道路漫长而痛苦,但他已无路可退。这不仅是商业的竞争,更是一场与时间和自我局限的赛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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