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朋友阿杰的父亲,是上个星期四夜里走的,走得突然。陈伯退休前是市档案馆的老管理员,一辈子跟故纸堆打交道,沉默寡言,像一本合上的旧书。
今天,是头七。
按照我们这边的习俗,子女要守夜,在逝者生前住的屋子里点上长明灯,备上饭菜,等待逝者的魂魄回来看最后一眼。阿杰母亲早逝,家里就他一个孩子,所以这守夜的重任自然落在他肩上。
“阿明,你……今晚能来陪我吗?”昨天下午,阿杰在电话里的声音抖得厉害。
我二话不说答应了。我和阿杰从小一起长大,穿一条裤子,陈伯对我也像对自家孩子。这种时候,我没理由不在。
晚上八点,我提着一袋子零食和两罐啤酒来到阿杰家。老式的职工楼,陈伯住了一辈子。楼道里灯光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隐约的香火气。
阿杰给我开门时,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显然这几天没怎么睡。屋里只开了一盏小灯,客厅正中央的供桌上,陈伯的黑白照片在烛光中静静凝视着前方。照片是五年前拍的,那时的陈伯头发还没全白,嘴角微微上扬,眼神温和。香炉里三柱香已经燃了一半,青烟袅袅。
“吃饭了吗?”我问。
阿杰摇摇头,指了指厨房:“煮了面,没胃口。”
我去厨房热了两碗面,硬是拉着他吃了一些。饭后,我们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什么。长明灯的火焰微微跳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摇晃。
时间一点点流逝。午夜时分,屋外万籁俱寂,连偶尔经过的车声都消失了。阿杰靠在沙发上,眼皮开始打架。我让他去躺会儿,我来守前半夜。他起初不肯,但终究抵不过连日来的疲惫,在另一张长沙发上蜷缩着睡着了。
我起身活动了一下,走到供桌前,给陈伯续了香。照片里的他依然是那副温和的表情,可我总觉得今晚他的眼神有些不同,似乎藏着一丝急切。
“陈伯,您安心去吧,阿杰我会照顾的。”我低声说。
突然,一阵风吹过,长明灯的火焰猛烈地跳动了几下。我下意识地看向窗户——都关得好好的。心里不由一紧。
就在这时,卧室里传来轻微的响声。
咔哒。
像是木头摩擦的声音。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阿杰还在沙发上熟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那声音是从陈伯的卧室传来的,确切地说,是从卧室里的那个老衣柜。
陈伯的卧室一直保持着原样,阿杰说等过了头七再慢慢收拾。那个衣柜是陈伯结婚时请木匠打的,比我年纪还大,暗红色的漆已经斑驳,黄铜把手也被摩挲得发亮。陈伯生前很宝贝它,从不让人乱动。
又是一声,比刚才更清晰。
我的脚像钉在了地上,心跳如擂鼓。理智告诉我应该叫醒阿杰,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心拉住了我。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朝卧室走去。
卧室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缝。我透过门缝往里看——借着客厅透进来的微光,我看到那个老衣柜的门,正在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打开。
没有人在旁边。
衣柜是自己开的。
我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我想退回去,但眼睛却死死盯着那越开越大的柜门。终于,它完全敞开了。
柜子里黑漆漆的,看不分明。但紧接着,我听到了翻找东西的声音。窸窸窣窣,像是手在布料间摸索,又像是纸张被翻动。那声音很有节奏,不慌不忙,但持续不断。
然后,我看到了。
一只苍白的手从衣柜深处的阴影中伸了出来,在挂着的衣服间仔细地翻找着。那只手瘦削,手指修长,手背上有一颗熟悉的褐色小痣——陈伯的手。
我的呼吸停滞了。想喊,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想移开视线,但眼睛不听使唤,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那只手在衣柜里耐心地翻找,一件衣服接一件衣服地摸过去,偶尔停顿,似乎在思考,然后又继续。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小时那么难熬。我就那么站在门外,看着已故的长辈在深夜的衣柜中寻找着什么,全身冰冷,动弹不得。
衣柜里的翻找持续了大约十分钟,那只手忽然停住了。它似乎找到了什么,五指收拢,握住了某样东西。然后,慢慢地缩回了衣柜深处的黑暗里。
紧接着,衣柜门开始缓缓合上,悄无声息,直至完全关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憋着气,大口喘息起来,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我扶着墙,慢慢退回客厅。阿杰还在睡,对刚刚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该叫醒他吗?告诉他他父亲的魂魄回来了,还在衣柜里翻东西?他会信吗?我自己都不确定刚才看到的是不是幻觉。
但当我看到自己手臂上清晰的鸡皮疙瘩,我知道那不是梦。
我在沙发上坐到天亮,眼睛没离开过卧室门。衣柜再也没有动静。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屋里时,阿杰醒了。他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我苍白的脸,愣了一下。
“你没睡?”
“睡不着。”我哑着嗓子说。
阿杰似乎觉察到什么,望向父亲的卧室,又看看我:“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我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今天是他父亲头七的最后时刻,也许我不该用这种超自然的事情增加他的负担。
“没什么,就是有点累。”
阿杰盯着我看了几秒,没再追问。他起身去给父亲上香,然后开始准备早饭。我趁机溜进陈伯的卧室,站在那个老衣柜前。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我鼓起勇气,握住冰凉的黄铜把手,猛地拉开了柜门。
一股陈旧布料混合着樟脑丸的气味扑面而来。柜子里整整齐齐地挂着陈伯生前的衣服,大多是深色外套和衬衫,下层叠放着毛衣和裤子,最上层是几个储物盒。一切都井然有序,看不出被翻动过的痕迹。
但我注意到,在衣柜最内侧,挂着一件我从未见过的深蓝色中山装,布料厚实,款式老旧,像是几十年前的物件。而在它旁边的角落里,有一小块颜色略浅的区域,像是长期放着什么东西,最近才被移开。
“你在干嘛?”
阿杰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我吓了一跳,猛地转身。
“我……我想看看有没有需要收拾的。”我支吾道。
阿杰走过来,也看向衣柜,目光落在那件深蓝色中山装上,眼神变得柔和:“这是我爸年轻时最体面的一件衣服,他和我妈结婚时穿的。后来一直舍不得扔,但也没再穿过。”
“昨晚……”我犹豫着开口,“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阿杰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没有啊,我睡得很死。怎么了?”
“没什么。”我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白天我们处理了一些杂事,接待了几位前来慰问的亲戚。大家都说陈伯走得太突然,才六十八岁,平时身体看起来挺硬朗。阿杰只是默默点头,偶尔附和几句。
傍晚,亲戚们都离开了,屋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人。夜幕再次降临,头七的最后几个小时开始了。
“今晚你还陪我吗?”阿杰问,眼神里有一丝恳求。
“当然。”我拍拍他的肩。
这一夜,我们都没睡,坐在客厅里聊天,回忆陈伯的往事。阿杰说起小时候父亲带他去钓鱼,去档案馆加班时让他在阅览室看图画书,教他认老档案上的繁体字。他说父亲一辈子谨慎小心,做事井井有条,就连病逝前一周,还在整理家里的各种票据和文件。
“但他走得太突然了。”阿杰的声音有些哽咽,“什么都没交代。遗嘱倒是早就立好了,房子存款都留给我。可我知道,他一定还有什么心事未了。”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
阿杰摇摇头:“说不清。整理遗物时,我发现他书桌的抽屉锁着,钥匙找不到。撬开之后,里面只有一些老照片和信件,没什么特别的。但我总觉得,他好像藏了什么秘密。”
凌晨三点,最寂静的时刻。我们俩都陷入沉默,只有墙上时钟的滴答声格外清晰。
然后,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咔哒。
从卧室传来。
阿杰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大,看向我。显然,这次他也听到了。
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向卧室。和昨晚一样,卧室门虚掩着,衣柜门正在缓缓打开。
阿杰的手在颤抖,我紧紧握住他的手臂。我们透过门缝,看到了同样的景象:一只苍白的手从衣柜深处伸出,仔细地、耐心地翻找着,一件衣服接一件衣服地摸索。
阿杰的呼吸变得急促,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剧烈颤抖。他想冲进去,我用力按住他,摇了摇头。我们不知道干预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陈伯的魂魄在寻找什么,为何执着于此。
那只手翻找的动作比昨晚更急切些,在每件衣服的口袋里摸索,甚至把一些衣服拿出来,抖开,又挂回去。衣柜渐渐被翻乱了,几件衣服滑落到地上。
终于,在翻到那件深蓝色中山装时,手停住了。它摸索着衣服的内衬口袋,停顿了几秒,然后像是确认了什么,缓缓缩回了黑暗。
衣柜门再次无声地合上。
阿杰再也忍不住,挣脱我的手,冲进卧室,扑到衣柜前,猛地拉开柜门。
里面空无一物,只有被翻乱的衣服。
“爸!爸!”阿杰对着衣柜嘶喊,泪水奔涌而出,“你想找什么?你告诉我啊!”
没有回应。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阿杰跪在衣柜前,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仔细检查每个口袋,每处褶皱。我蹲下身帮他,两人把整个衣柜翻了个底朝天,什么特别的都没找到。
就在我们几乎要放弃时,我的手在衣柜底板的一角摸到了一个微小的凸起。我用力按下去,底板的一小块木板弹了起来——一个隐藏的夹层。
阿杰和我对视一眼,心跳加速。他伸手进去,摸出了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一叠发黄的信件,一个褪色的红绒布小盒子,还有几张老照片。
信件大多是陈伯年轻时和一个叫“淑芬”的女人的通信,字里行间充满深情,但又透着克制。从信中得知,淑芬是陈伯的初恋,但因家庭反对未能在一起。后来陈伯娶了阿杰的母亲,淑芬也远嫁他乡。
“我从没听爸提过这个人。”阿杰喃喃道。
红绒布盒子里是一枚银戒指,内侧刻着“陈&芬,1975”。照片则是陈伯和淑芬的合影,两人都很年轻,站在一棵大树下,笑得灿烂。
“所以,我爸在找的是这些?”阿杰困惑地问,“可他为什么要在头七回来找这些?”
我拿起最下面的一封信,这封信看起来比其他的都新,落款日期是三个月前。信是打印的,来自一家律师事务所,通知陈伯,一位名叫“林淑芬”的女士已于两个月前去世,根据她的遗嘱,她名下一处房产的收益将设立为教育基金,以陈伯和她两人的名义。
信中附有一封淑芬的手写信复印件,字迹娟秀:
“国华吾友:若你见此信,我已先走一步。此生无缘,唯有珍藏回忆。基金之事,乃我最后心愿,望你成全。柜中旧物,随你处置。珍重。芬”
阿杰读完,久久不语。窗外天色渐亮,头七结束了。
“所以他回来,是想确认我找到了这些,想让我知道这件事,完成那位淑芬阿姨最后的心愿。”阿杰的声音很轻。
“也许不止。”我指向那件深蓝色中山装,“他每次都在翻这件衣服,也许秘密就藏在这里。”
我们再次仔细检查那件衣服,这次,阿杰在内衬的夹层里摸到了一个硬物。拆开缝线,里面是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展开来,是一份手写的协议副本,关于那处房产的使用权,签署日期是1975年,签字双方是陈国华和林淑芬。
还有一张小纸条,是陈伯的字迹:“芬,此约永存,情谊在心。原谅我未能守诺。”
阿杰凝视着这些遗物,终于明白了父亲未了的心事:“他要我找到这些,处理好这件事,完成他和淑芬阿姨当年的约定。”
当天下午,阿杰联系了那家律师事务所。原来淑芬终身未育,晚年将祖宅捐出设立基金,指定陈伯为名誉监护人。陈伯去世后,这一职责自然转到阿杰身上。
“我爸一辈子都在档案馆整理别人的历史和记忆,”阿杰在电话后对我说,“却把自己的秘密藏得这么深。”
一周后,我和阿杰一起整理了陈伯的所有遗物。那个老衣柜我们没扔,只是重新整理过,把陈伯和淑芬的信件、照片、戒指,还有那份泛黄的协议,一起放在一个木盒里,摆在衣柜的最上层。
“这样,如果爸还想回来看看,就能找到了。”阿杰说。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陈伯站在衣柜前,穿着那件深蓝色中山装,面容平静。他对我微微点头,然后转身,消失在晨光中。
自那以后,阿杰家的衣柜再也没有自己打开过。
但有时我去做客,总会不自觉地看向那个老衣柜。它静静地立在角落,像一位沉默的守秘者,保守着一段尘封的往事,一份跨越生死的情谊。
而我知道,有些秘密,即使被时间掩埋,被生死隔绝,也终将以某种方式,找到回家的路。
喜欢民间故事选集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民间故事选集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