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平安县衙刑房内已是灯火通明。窗外天色依旧墨黑，只有东方天际透出一丝微不可查的鱼肚白。压抑的空气仿佛凝固，唯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敲打着众人紧绷的神经。
赵雄肃立在那张已布满标记的平安县地图前，背影如山岳般沉稳，却又散发着一种引而不发的锐气。吴文、郑龙、林小乙三人分立两侧，目光都聚焦在地图上那三个被朱砂圈出的醒目红圈上——城东旧城区、城南布市、以及城西南交界的林家酒楼。
“情况已然明朗，”赵雄转过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在寂静的黎明前格外有分量，“妖言惑众，其意在利，而非妖。这三处，便是那‘投石之处’，亦是藏污纳垢之所！”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三人，最终落在郑龙身上。
“郑龙！”
“在！”郑龙胸膛一挺，声若洪钟。他早已按捺不住，一双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旧城区情况最为复杂，地痞混混盘踞，民惧官威更甚于惧妖。你带两队人手，明着巡查，暗里查访。”赵雄的手指重重戳在城东的红圈上，“重点是钱满仓接触过的那些人家，查他们受了何种胁迫，有无地痞上门滋扰。更要盯紧那些平日里游手好闲、专好打听传播是非之徒！给我摆出架势，让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知道，官府的眼睛盯着这里！若有敢顶风作案、继续装神弄鬼者，不必请示，当场锁拿，杀一儆百！”
他赋予郑龙临机决断之权，意图很明显，就是要用最强的威慑力，迅速撕开旧城区看似铁板一块的恐惧氛围，从那些最可能被利用的执行者身上打开缺口。
“得令！”郑龙眼中凶光一闪，咧嘴露出森白牙齿，“头儿放心！老子倒要看看，是他们的骨头硬，还是老子的铁尺硬！”他抱拳一礼，转身便大步流星而去，沉重的脚步声在廊道里渐行渐远，带着一股子煞气。
赵雄目光转向吴文，语气稍缓，但依旧凝重：
“吴文。”
“头儿。”吴文上前一步，扶了扶眼镜，神情专注。
“布市之争，牵扯行会、商户，利益盘根错节，非蛮力可解。”赵雄指向城南布市区域，“你心思缜密，善于抽丝剥茧。我要你深入布市行会，明面是调查近日布匹失窃、以次充好等寻常纠纷，暗中查清‘苏杭绸缎庄’的东家背景、货源来路，以及与‘刘记布庄’过往的所有恩怨。特别是，‘狐影’谣言兴起前后，布市内部的人事变动、客流异动、乃至价格波动，皆需详细记录，分析其关联。”
他顿了顿，补充道：“行会里那些老狐狸，个个精明。你以文书查案之名接触，他们或会轻视，亦或会刻意误导。务必谨慎，多听少说，从其言行矛盾、利益关切处寻找破绽。”
“明白。”吴文郑重点头。他知道，这是一个需要耐心和智慧的战场，对手不是舞刀弄棍的混混，而是精于算计的商人。他需要从账目、人流、言语的缝隙里，找出那根连接谣言与利益的暗线。
最后，赵雄的目光落在了林小乙身上。
刑房内安静下来。吴文也略带好奇地看向林小乙，想知道捕头会对这个刚刚立下大功的少年作何安排。
林小乙下意识地挺直了微躬的背，心脏微微加速。他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审视与权衡。
“小乙。”
“小的在。”林小乙连忙应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家酒楼。”赵雄的手指移向第三个红圈，语气平静无波，“此地新开，背景相对单纯，但与‘陈记酒坊’借贷关系微妙，亦有怪事报案。郑龙性子太躁，吴文目标明显，唯有你，年纪小，面生，不易引人警惕。”
林小乙屏住呼吸。
“调查酒楼的任务，便交予你。”
这话一出，连一旁的吴文都微微动容。独立负责一个方向的调查，这已是对一个入职不过数月的小捕快极大的信任和重用了！
林小乙自己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赵雄会如此放手。
赵雄将他那一闪而过的愕然与难以置信看在眼里，却并不解释，只是继续沉声吩咐，条理清晰：
“你以寻常食客身份前往，观察酒楼经营状况、客流多寡、伙计言行。重点留意，是否有非食客身份之人频繁出入？后院是否真有异状？酒楼东家对‘狐妖’谣言是何态度？是深恶痛绝，还是讳莫如深？尤其是，留意与‘陈记酒坊’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
他考虑得极为周全。
“我会让衙中的老成叔与你同去。他在衙门多年，人情练达，经验丰富，可为你遮掩、提点。你需多看、多听、多思，遇事不决，以老成叔的意见为主，若有发现，及时回报，不得擅自行动。”这番话，既是赋予权力，也是划下界限，更是保护。派一名老成持重的衙役陪同，既是辅助，也是观察，观察林小乙在独立执行任务时的表现。
林小乙心中波澜起伏。他明白，这不仅是任务，更是一次关键的考核。赵雄在给他机会，让他从幕后走向台前，从一个提供思路的“谋士”，向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执行者”转变。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属于高逸的冷静分析欲，努力让脸上浮现出被委以重任后的激动、忐忑与郑重，用力抱拳，声音因刻意控制的情绪而略显沙哑：
“是！捕头！小的一定竭尽全力，多看多听，绝不擅自行动，凡事与成叔商量！”
赵雄微微颔首，对他这番表态似乎还算满意。“去吧，时辰不早，酒楼也该开市迎客了。”
“是！”
林小乙和吴文同时行礼，退出了刑房。
廊下，吴文拍了拍林小乙的肩膀，语气温和中带着鼓励：“小乙，放手去做，捕头既然信你，必有道理。万事小心。”
“多谢吴文书。”林小乙感激地点头。
看着吴文走向架阁库的背影，林小乙独自站在渐亮的晨曦微光中，感受着肩上沉甸甸的责任。他知道，赵雄这番布局，如同一位高明的棋手，根据棋子的特性落子：郑龙是过河卒，勇往直前，搅乱局势；吴文是仕相，稳固后方，厘清脉络；而他自己，则像是一枚悄然探出的“马”，步伐灵活，意图出其不意。
棋盘已经铺开，棋子已然就位。平安县这盘针对“妖言”的反击战，随着赵雄这精准而有力的布局，正式进入了交锋阶段。而他林小乙，这枚小小的“马”，能否踏出关键一步，答案，就在那即将开市的林家酒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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