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被厚云筛下，惨淡得如同蒙尘的薄纱。新城东城墙根外那处荒废已久的城隍庙前，积年累月沉下来的枯叶败草和浮土，被扫帚粗暴地拢成一堆小小的“坟冢”。
李茂青拄着那柄坚硬的竹扫帚，指尖的皮肤被粗粝的毛刺磨破，渗出点点腥红的血珠，渗进竹篾的纹理，留下暗红的斑痕。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胸腔深处未曾痊愈的阴寒，隐隐的刺痛像钝刀子切割着早已脆弱的神经。额头上的虚汗汇聚成大颗大颗的水珠，沿着他枯槁凹陷、颧骨高高凸起的脸颊滑落，留下一道道冰冷而肮脏的泥痕，最终砸进脚下清扫出的、裸露着碎石的湿冷土地里，晕开微小的深色湿斑。
晨光无力地攀上歪斜破败的门楣，却照不透檐角厚重的蛛网和殿内浓郁的阴影。唯有当他拖曳着沉重如灌了铅的双腿，僵硬地移步退开，拄着扫帚艰难转身，望向身后那一片刚刚被暴力撕开尘埃与腐物的前殿空地时——
他佝偻如弓的脊背，在阴冷的光线下，拉成了一道绷紧的直线。
灰败的面色之下，那深陷的、被浓重病态黑翳所包裹的眼窝深处，方才还翻涌着清扫死寂尘埃带来的、微薄近乎虚妄的解脱，此刻却如被投入寒冰的烙铁，骤然凝固、坚硬！瞳孔深处，一点沉寂了许久的、冰冷的锋芒，自那厚重的绝望和尘埃覆盖下，被这无边的沉寂唤醒了最后一丝，开始缓慢地、近乎固执地重新凝聚、闪烁。
庙外，有阴冷的风打着旋卷起几片枯叶，撞在腐朽的门板上，发出簌簌的哀鸣。如同幽冥低语的序幕。
更深，夜更沉。不是昨夜那种酝酿着妖煞腥雨的阴沉，而是纯粹的、粘稠的、仿佛能吸走所有生息的死寂浓黑。空气凝滞如沉在水底多年的凝固淤泥，没有一丝风能搅动它分毫。
城隍庙深处的某个被遗忘角落，尘埃落定后露出的砖缝深处。一点肉眼绝难察觉的微尘，轻轻跳动了一下。紧接着，那粒微尘深处，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挣扎、舒展、释放……一股细若蚊蚋、却足以让最深的污秽蠢蠢欲动的气息，悄然弥散开来。那气息如同深埋千年的朽骨缝隙里升腾起的瘴疠，带着腐朽、甜腻、催魂的邪异感。
这股气息并不浓烈，也未循着旧路攀向李茂青那间孤零零的小屋。它如同无形的水银，悄无声息地渗过墙壁的裂纹，钻透地面冰冷的缝隙，一路向下……向下……
直指向城东边缘一个巨大的黑洞！
那废弃多年的砖窑巨大膛道入口，宛如上古巨兽张开、直通地底幽冥的饥饿巨口。窑壁早已坍塌崩坏，粗粝的砖石狰狞交错，如同冻僵的、凝固的黑色血痂。阴风盘旋着灌入深处，发出呜呜咽咽、无法分辨源头的怪响，仿佛无数沉埋的魂灵在狭窄甬道中互相推挤挣扎发出的尖啸。
这股微尘携带的气息，沉甸甸地滴落进窑口无底的黑暗。
滋啦……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烧红的铁屑投入深水的声响。旋即，一股无形无质的、比冬日深潭更刺骨、仿佛能将灵魂也冻结成碎屑的怨毒寒气，猛地从砖窑深处的地脉极幽处……激射喷涌！
这股寒气没有实体，也非纯粹的能量。它更像一道冰冷的、由无穷怨毒与扭曲诅咒凝结成的念头！它无视了厚重的土层和坍塌的砖石壁垒，如同无根的幽灵，瞬间穿透一切阻碍，循着人世间最细微的欲望勾连——
目标直指李茂青那间简陋破败、尚存一丝微薄挣扎人气的斗室！那念头破开土壁、穿透木门，如同无形的毒蛇，精准地寻到草铺上那具气息奄奄的躯壳！冰冷地、贪婪地、死死盘绕而上！
昏沉与剧痛交织的黑暗中，李茂青猛地一震！
身体并未感受到刺骨的冰寒侵袭，但一种远比寒冷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如同亿万只爬满尸骸的冰冷蛆虫，沿着他的脊椎骨，缓慢、粘腻地向上蠕动！仿佛要将他的骨髓、甚至最深层的那点人魄都冻结、啃噬！
无数颠倒错乱、光怪陆离的碎片景象，毫无征兆地在他脑中炸开、翻腾！
光影迷离扭曲！脂粉香气浓稠得令人窒息，混杂着一种陈年香料的怪诞香气扑面撞来！朱纱罗帐无风自动，层层叠叠，影影绰绰间透出温玉般细腻莹白！一点赤红晶莹如血的樱桃，被一只染着蔻丹的纤指轻轻拈着，递到唇边，吐气如兰，缠绵蚀骨……
景象骤然变幻！
仿佛置身于盛夏午后炽烈的光瀑之中！阳光太刺眼，空气烫得灼人！眼前是无垠的，闪烁着令人目眩神迷的金黄光芒——那是一座由金元宝、马蹄金、闪烁的各色奇珍宝石堆砌而成的纯粹金山！纯粹得耀眼，纯粹得粗暴！巨大的诱惑几乎要将人的理智直接熔化！金灿灿的辉光里，似有一抹窈窕绝艳的曼妙身姿若隐若现，红唇如血，笑得颠倒众生！
画面再次急转！置身于一片阴郁湿冷、望不到边际的墨色水泽！水底浮沉着无数苍白浮肿、发胀腐烂的死尸！水草如厉鬼的长发，缠绕着垂落的肢体！腐臭的气息几乎凝固成实体，堵塞每一个毛孔！就在那片绝望的污黑水底中央！一具华丽鲜艳得如同从大红嫁衣中撕扯下来的……女子躯体……缓缓地坐了起来！青白色的脸上凝固着永恒刻骨的怨毒！朝着他，伸出尖锐如钩的指爪！
“……公子……良辰美景……切莫……辜负……”
“……金山如海……只待君来……何必……苦熬……”
“……随我来……随我来……河底好冷……好孤单……”
三种截然不同、却都充满致命诱惑或阴毒恐吓的女声，像无数条冰冷油腻的蛇，直接钻入他的意识深处最软弱的缝隙，疯狂扭动缠绕！时而是极致销魂的柔情蜜意，时而是赤裸裸的财富欲望冲击，时而是绝望深渊的死亡拉拽！每一次声音的切换都伴随着一种能扭曲灵魂的情绪狂潮！
李茂青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身下粗糙的草席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冷汗如同滚烫的油珠，从额角、鬓边、脖颈里疯涌而出！皮肤下的血液似乎在哀嚎奔腾，又似被无数冰针冻结！骨头深处像是点燃了硫磺和冰渣的混合物！冷热剧痛交替肆虐！
他咬紧牙关！下唇几乎被自己咬穿！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如同被扼住喉咙的野兽般绝望而无声的嘶鸣！身体如同被投入了滚油和玄冰的交汇地狱！本能地想要蜷缩、想要嘶吼、想要屈服于那幻境中的温柔或欲望、想要逃离那腐水怨煞的狰狞！
不能！
脑中仿佛有万千毒针攒刺！但就在这灭顶的感官洪流和灵魂撕裂的剧痛中，两幕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一切迷障！
冥府卷宗深处，那猩红滴血、冰冷刺目的巨大倒影！是自己那张因欲念而扭曲的脸庞，紧紧贴在冰冷湿滑的土墙后！眼神浑浊贪婪，死死锁着院内那道无助抽泣的孝服背影！抬起的脚踝，仿佛已经踏在了通往地狱深渊的第一级台阶上！
徐升枯槁憔悴、几乎油尽灯枯的脸！老人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种豁出一切将药汁灌入他口中的决绝！还有此刻，门外那沉重粗浊、如同破风箱般压榨着最后一口气的守候喘息！
这两个画面，如同两道无形的、比精钢更坚韧的锁链，猛地勒紧了他即将分崩离析的意识！将那万千狂潮般的邪妄幻景死死束缚！
“……呃……嗬嗬……！”
喉咙里的嘶吼最终冲破了牙关的封锁，变成了一种带着血沫的、极其艰涩、如同生锈铁器摩擦砂纸的喘息。但那并非屈服绝望的哀嚎！
“妖……由……人……兴……” 这四个字，像是从他肺腑深处最沉郁的角落被硬生生挤压出来！每一个音节都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却又带着一种近乎骨骼碎裂般清晰的、孤注一掷的穿透力！如同绝壁之上，最后一颗不甘坠落的石子！
“——我心……不动……汝……能……如……何？！”
话语落下的刹那！
原本剧烈抽动翻滚、几近痉挛的躯体，陡然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僵直地松懈下来！像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骨头。但那双原本紧闭、深陷在漆黑眼窝里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眼白布满了可怖的蛛网般血丝，深得像是被墨汁浸过！但就在那充血的深黑瞳孔最中央，却凝结着一种极致的、超越了一切肉体痛苦的……冷！
如同暴风雨肆虐后的泥塘，在短暂的死寂后，所有肮脏的浊水缓缓沉落，露出了底下最深处，冰冷、坚硬、沉默、早已浸透了千万年苦寒冰霜、再也无法被任何污秽撼动的……黑石！
那眼神没有怒火，没有惊惧，没有一丝属于生者应有的波澜！只有一种近乎绝对的厌弃与沉寂！死死地、凝固地、毫无情绪地，穿透了茅草屋顶的破洞，穿透了这间陋室粗粝土壁的阻隔，投向窗外虚空深处某个无形的存在！
仿佛在宣判：
“我，看到了你。而你，不过如此。”
时间凝滞了一瞬。
嗡——！
一种极其轻微、却仿佛能将人灵魂碾碎的诡异震鸣，毫无征兆地从李茂青僵直的身体深处弥漫开来！如同枯死千年的巨树核心终于承受不住自身腐朽的重量，由内而外碎裂发出的叹息！他紧贴胸口位置——那枚藏在腰牌背后、被他体温浸染着、此刻隔着单薄旧衣如同烙铁般紧贴皮肤——那枚灰白失温的祖传陋玉！
玉内似乎有某道被强行封存于此的、极淡极薄却又无比纯粹锋锐的金色光痕，在肉身绝境精神沉凝无波的瞬间感应到了那无形侵袭的冰冷怨毒！金痕骤然一闪！其芒只在他胸膛肋骨缝隙间微不可察地流转了一瞬！旋即如萤火扑灭！
但那道源自河底深穴怨毒侵蚀的、无形无质缠绕盘踞、如同附骨之蛆的冰冷念头，却在同一刹那，仿佛被投入滚油沸水的阴湿腐肉！
嗤——！
如同实质的、被亿万根烧红的金针刺穿的痛嘶！虽无声波在空间中震荡，却以一种无法形容的、作用于更高存在层面的扭曲传递出去！
“呜——！！！”
窗外浓墨粘稠的死寂黑暗深处，一声极其短促、极其痛苦、又蕴含着滔天难以置信的惊怒与挫败的尖厉狐啸，如同被烧红的铁水灌入咽喉又强行捏断！猝然爆响！那尖啸并非响在物质世界，更像是直接撕裂了魂魄的壁垒！然而仅仅响起了极其短暂的半声，便如同坠地的琉璃瓶，硬生生被更为恐怖的、源自自身根基的、仿佛被最炽烈岩浆同时灼穿本源般的剧痛和力量碾压打断！
紧接着，如同寒冬最凛冽的清晨，那一声凄厉狐啸断处所喷吐出的、属于绝望和焚灭的腥臊秽气，瞬间被彻底绞散！湮灭！
窗棂糊纸上，一片比夜色更浓的黑雾猛地爆开，向内炸裂！却又在触及窗棂前最后一寸，如同撞上了无形的绝壁冰渊，爆碎溃散成千万缕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灰黑气丝！
这些溃散的气丝并未完全消失，反倒如同受惊的毒虫，向着窗外浓重的黑暗仓皇流窜遁逃！一部分污浊阴寒的气息试图缠绕上东城墙外那废弃城隍庙的门楣裂隙，却被那里刚被扫帚清理过、暂时隔绝了腐朽气息的石阶硬生生逼开！另一部分则化作一缕带着甜腻腐臭的淡薄影子，急急地、狼狈不堪地沿着肮脏污秽的墙根阴影，钻回东城墙外那处深不见底的废弃砖窑巨口！
那巨口深处，残留的怨煞残余本能地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带着极度茫然和被更深层力量冲击后陷入狂暴沉睡的懵懂，重归死寂。再无声息。
一股微风掠过。
窗外那片凝结如墨的夜，如同被无形的手搅动了一下。浓得化不开的漆黑，开始缓慢地、如同沉重的墨汁遇到清水般，挣扎着变浅、变淡。夜空显露出底层青灰色的微弱纹理。遥远天际，死寂厚重的云层撕裂开一道极其微小的缝隙，一线暗淡得几乎难以捕捉、带着初春暖意的微光，如同将熄未熄的炭火最深处最后一点红心，艰难地、却无比执着地从那裂缝中投射下来！
那光投射在小院角落。
那截斜插在污泥水洼里的枯荷断梗顶端，几丝白嫩的藕芽颤巍巍地，迎着这微弱的天光，艰难地向上……顶开了梗头最坚硬、最腐朽的……一点死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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