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镇县衙大牢深处。
王老汉的意识在冰冷、黑暗和剧痛的泥沼中浮沉。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断裂般的痛楚,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骨头缝隙里反复穿刺搅动。手腕那处被硬生生劈折的地方,早已肿得发亮,皮肤绷紧透出紫黑色,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波波撕裂般的锐痛,顺着胳膊直冲脑髓。后腰被踹伤的地方更是如同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每一次翻身或咳嗽都牵扯着五脏六腑移位般的钝痛。口鼻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牢房特有的、霉烂稻草混合着脓血腥臊的恶臭,熏得他阵阵作呕。
寒冷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从身下湿滑冰冷的泥地和薄薄一层霉烂稻草中钻出,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贪婪地吮吸着他残存不多的体温。他蜷缩在墙角最避风的阴影里,破棉袄早已被撕扯得如同烂布条,根本无法抵御这地底深处的酷寒。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每一次撞击都震得头骨嗡嗡作响。身体在无法控制的痉挛中微微抽搐,每一次抽动都带来新的剧痛。
绝望如同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钱豹狰狞的胖脸,县太爷冰冷的目光,师爷那狡黠阴毒的眼神,还有那当堂喷出的鲜血和冰冷沉重的枷锁……一幕幕如同最恶毒的梦魇,在昏沉模糊的意识里反复闪现、撕扯。豆儿……那小小的、温暖的身影……在冰冷的破屋里……饿着……冻着……等不到他回去……这个念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早已破碎的心脏,带来比身体任何一处伤痛都要尖锐百倍的剧痛!浑浊的老泪混着血污,无声地滑过他沟壑纵横、冰冷僵硬的脸颊,滴落在身下污秽的泥地里。
“……豆儿……爹……爹对不住你……”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呜咽,意识在无边无际的寒冷和痛苦中渐渐模糊、沉沦,仿佛要坠入永恒的黑暗深渊。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边缘,牢房外那幽深、死寂的过道深处,猛地炸开一阵极其突兀、极其混乱、如同滚雷般由远及近的喧嚣!
“开门!快开门!!”
“大人有令!放人!靠山屯王五!立即放人!毫发无损地放!!”
“快!快开门!!”
“放王五!快放王五啊——!!!”
声嘶力竭、带着巨大惊恐和惶急的吼叫声,如同无数把破锣在狭窄的牢狱通道里疯狂敲打!伴随着沉重杂乱的脚步声、钥匙串剧烈碰撞的哗啦声、铁锁被粗暴打开时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噪音,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王老汉昏沉欲死的意识上!
他猛地一哆嗦!浑浊的眼睛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
哐当!
牢房那扇沉重、布满铁锈的栅栏门被猛地拉开!刺耳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两个穿着皂红公服、满脸惊惶、如同白日撞鬼般的衙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们脸色惨白,眼神慌乱地扫视着角落,当看到蜷缩在阴影里、浑身血污、几乎不成人形的王老汉时,两人同时倒抽一口冷气!其中一个更是吓得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王……王老爹!快!快起来!”一个衙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几乎是扑过来,手忙脚乱地想要搀扶。
“大人……大人有令!放您出去!毫发无损地放您出去!”另一个衙役也赶紧上前,声音急促,带着巨大的恐惧和谄媚的讨好,“快!快扶王老爹起来!小心点!小心手!小心腰!”
王老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弄懵了。他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两个如同见了阎王般惊恐万状的衙役,看着他们那小心翼翼、唯恐碰伤他一根汗毛的笨拙动作。巨大的困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痛苦和绝望。
放我出去?毫发无损?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下意识地想抗拒,想挣扎,可身体早已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只能任由两个衙役几乎是半抬半架地将他从冰冷的地面上拖了起来。断腕处被不小心碰到,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
“哎哟!小心!小心王老爹的手!”衙役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调整姿势,动作更加轻柔,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
“快!快走!大人……大人还在外面等着呢!”另一个衙役声音抖得厉害,催促着同伴,几乎是架着王老汉往外拖。
王老汉像个破布口袋一样被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出阴暗恶臭的牢房,穿过那条狭窄、冰冷、回荡着其他囚犯惊疑目光的过道。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巨大的困惑和一丝死里逃生的茫然交织着,让他如同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终于,前方出现了光亮。不是牢里那点豆大的油灯,而是真正的、带着冬日寒气的天光!
沉重的牢狱大门被猛地推开!
一股冰冷、凛冽、却无比清新的空气如同汹涌的潮水,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冲散了王老汉口鼻中那积郁已久的、令人作呕的牢狱恶臭!
刺眼的天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他努力地适应着光线,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
县衙大牢门口那片不大的空地上,此刻竟围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有穿着公服的衙役班头,有戴着方巾的师爷文书,还有不少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百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好奇、怜悯,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而在人群的最前方,一个身影格外醒目!
县令郑明礼!
他正被两个家丁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靠在一张临时搬来的太师椅上!身上胡乱裹着一件不知从哪弄来的厚实玄色大氅,脸色灰败如同死人,嘴唇毫无血色,额头、脸颊上还残留着大片干涸发黑的血迹和污渍!最骇人的是他的额头正中央,一片皮肉模糊,高高肿起一个乌紫发亮的大包,边缘还凝结着暗红色的血痂!他整个人瘫在椅子里,眼神涣散,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躯壳在微微颤抖。看到王老汉被架出来,他那双死鱼般的眼睛猛地一缩,瞳孔深处爆发出一种混合着巨大恐惧、如释重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屈辱的复杂光芒!
“王……王老爹!”郑明礼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锣刮擦,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颤抖,“您……您受苦了!本官……本官糊涂!糊涂啊!”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家丁死死按住。
“快!快给王老爹看座!拿……拿热汤来!”郑明礼语无伦次地嘶喊着,随即又猛地想起什么,脸上瞬间失去最后一点血色,惊恐地看向王老汉那只无力垂落、肿得发紫的断腕,“手……手……快!快传郎中!最好的郎中!立刻!马上!给王老爹接骨!治伤!要……要不惜一切代价!治好!一定要治好!”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尖锐变调,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那副狼狈不堪、惊恐万状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高高在上的县太爷威风?倒像是一个即将被拖去砍头的死囚!
王老汉被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彻底震住了!他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如同惊弓之鸟、语无伦次的县太爷,看着周围衙役们那诚惶诚恐、如同伺候祖宗般的小心翼翼,巨大的困惑如同冰水浇头,让他一时无法思考。手腕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让他只想立刻离开这个混乱的地方。
“老……老汉……只想……回家……”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回家!对!回家!”郑明礼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点头,随即又像被火烫了般猛地想起什么,脸上肌肉剧烈抽搐,对着旁边的师爷赵文渊嘶吼道:“快!快备车!最好的车!铺上最厚的褥子!送!送王老爹回家!要……要毫发无损地送到!不!本官……本官亲自送!亲自送王老爹回家!”
他挣扎着又要起来,却被家丁死死按住。赵师爷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应诺,指挥着衙役们七手八脚地准备。
王老汉被小心翼翼地扶上一辆铺着厚厚棉褥的骡车。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嘈杂的人群和县太爷那惊恐万状的目光。车轮碾过冰冷的石板路,发出骨碌碌的声响。王老汉靠在柔软的靠垫上,身体依旧疼痛难忍,但身下那久违的柔软和温暖,以及车外那自由的、带着寒意的空气,让他那颗被冤屈和绝望冰封了太久的心,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带着酸楚的暖意。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只想尽快回到他那破败却唯一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骡车在靠山屯那熟悉又陌生的泥泞小路上颠簸前行。王老汉昏昏沉沉,半睡半醒。手腕和后腰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时刻啃噬着他的神经。身体的极度虚弱让他几乎无法保持清醒。他靠在车壁上,意识在痛苦的边缘模糊地漂浮。
不知过了多久,车身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王老爹,到……到家了。”车帘外传来衙役小心翼翼、带着敬畏的声音。
家?
王老汉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透过掀开的车帘缝隙,他看到了自家那两扇歪斜的、熟悉的木板门。门扉紧闭,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显得格外破败、孤寂。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瞬间涌上心头。家还在,可里面……还会有那等待他归来的、温暖的小生命吗?豆儿……他的豆儿……恐怕早已……
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再次淹没。他挣扎着,在那两个衙役小心翼翼的搀扶下,极其艰难地挪下车。双脚踩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虚浮无力,几乎站立不稳。他佝偻着背,那只完好的手死死捂住剧痛的胸口,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破门,泪水无声地再次模糊了视线。
就在他几乎要被悲伤彻底击垮的瞬间——
“爹爹!爹爹!”
一个清脆得如同金珠落玉盘、带着无尽欣喜和依恋的呼唤声,如同穿透阴霾的阳光,骤然在他头顶上方响起!
王老汉浑身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艰难地抬起头!
只见自家那低矮、歪斜的茅草屋檐上,一个小小的、墨绿色的身影正昂首挺胸地立在那里!油亮的羽毛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流转着幽微的光泽!正是豆儿!
它小小的胸脯骄傲地挺起,墨玉般圆溜溜的眼睛里闪烁着无比明亮、无比欢喜的光芒!看到老汉抬头,它兴奋地扑扇了两下翅膀,带起一小股清新的气流!
“爹爹!回家!爹爹回家!”豆儿再次清脆地叫唤着,声音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孺慕之情!它歪着小脑袋,似乎在确认老汉是否安好,随即,它毫不犹豫地张开双翼,如同离弦的墨绿色箭矢,从屋檐上轻盈地俯冲而下!
扑棱棱!
带着一股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气流,豆儿精准地、无比轻柔地落在了王老汉那只尚且完好的、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温热的、小小的身体紧贴着老汉冰冷枯槁的脸颊!蓬松柔软的羽毛带来熟悉的、令人心安的触感!那小小的脚爪轻轻抓住老汉肩头破旧的夹袄布料,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的依恋!
“豆儿……我的……豆儿……”王老汉喉咙哽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巨大的、如同决堤洪水般的狂喜和失而复得的巨大酸楚,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肆意流淌!他那只完好的手,颤抖着、极其极其轻柔地抬起,想要抚摸肩膀上那失而复得的珍宝,却又怕惊扰了它,最终只是虚虚地拢在豆儿小小的身体旁边。
豆儿似乎感受到了老汉那汹涌澎湃的情绪。它用小脑袋亲昵地、一下下地蹭着老汉冰冷粗糙的脸颊,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如同安慰般的“咕噜噜”声响。那双墨玉般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老汉苍老、憔悴、布满泪痕的脸庞,里面没有丝毫嫌弃,只有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依赖和欢喜。
冬日惨淡的阳光,吝啬地洒在这一人一鸟身上。破败的茅屋,泥泞的小院,歪斜的篱笆,远处枯树林黝黑的剪影……一切依旧贫瘠、寒冷。然而,老汉佝偻的脊背似乎挺直了一丝,那布满风霜和泪痕的脸上,缓缓地、如同冻土解冻般,绽开了一个无比疲惫、却又蕴含着巨大温暖和满足的笑容。那笑容,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最微弱却最坚韧的一缕阳光,悄然融化着周遭的冰冷与绝望。
肩膀上那一点微小却无比真实的重量和温暖,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荡起圈圈温暖的涟漪,无声地宣告着——他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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