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木屑,在阴冷的作坊里飞落如微雪,纷纷扬扬,落满张木匠花白的发顶和破旧棉袄的皱褶里。他的手掌布满沟壑纵横的老茧,紧贴着刨刀柄吃力地拖动,咯吱的声音割破空气,疲惫而迟钝。门外风霜紧逼,寒气顺着墙缝漫灌而入。他停下手里活计,木然望着墙边堆叠的家具,桩桩件件精雕细镂,可这双手艺,只如深山中寂寞的树苗,纵有参天之姿,又能托举给谁去看?村中人关于“绝户命”的议论,像冰冷的凿子早已将他尊严的榫卯一寸寸凿空。
晚婚的窘迫源于家徒四壁,而后求子不成又被坐实“绝户”,那些年日子真如刀刻斧凿般艰难。妻子那瘦削的身影在灶房里忙碌,身影单薄如风中飘摇的芦苇。村人眼神里的悲悯仿佛带着刺,怜悯深处分明是不曾言说的刻薄议论,还有那些若有若无的叹息,每一句都像寒风刮过他心里的荒芜。
可是,日子是沉默的大树,根在地下蜿蜒,命运竟将一缕意外的春芽暗藏。
那天傍晚妻子捧着两枚红皮鸡蛋踌躇地走出来时,张木匠还半信半疑,直到郎中惊愕后连连道贺,他手里的墨斗才哐当坠地——那线轮弹开的清脆声响,是他心湖上冻结半生的冰面被生生撞碎的巨音。此后九个月,这间晦暗的作坊里,凿刻之声前所未有地充满了澎湃热力。粗粝的木疙瘩经由颤抖的手,变成摇床、木马、笔挺光滑的衣帽架——仿佛不再仅靠刨削锯凿度日,而是以血肉、心跳和无穷的盼望在精心打造一个未来。
婴儿啼哭如石破天惊,刺破寒夜之际,溪林村竟迎来一场始料不及的暖雪。张木匠的手掌第一次那么笨拙又小心地托起襁褓,指尖深深触及新生脉搏滚烫的搏动。他用布满刻痕的指腹,无比轻柔地描摹那如同刚揉开嫩花瓣般的小脸,眼眶酸涩发热,一种带着甜味的滚烫终于无可抑制地落下,掉在孩子脸颊上——那是被岁月粗糙磨砺过的生命,终获甘泉清洗的证明。
满月那日,灶膛的火光映红整个堂屋,热气腾腾的甜汤在锅里咕嘟作响。张木匠从衣襟深处掏出那方温热的桃木长生牌——那是他独自在油灯下,一刀一刀刻磨至深宵的信物。牌子上方方正正刻着“小满”二字,下方则是他毕生所祈:“长命百岁”。他将它郑重塞进儿子细软的襁褓深处,如同埋下一粒不灭的火种,从此点燃了曾经冰封贫瘠的生命旷野。阳光照在簇新油光的木牌上,“小满”二字映着光亮闪烁。
村头巷尾的议论如初春的流水悄然解冻,有人登门道贺时,张木匠不再如从前低头讷讷回应,而是用粗糙皲裂的手紧紧攥着桃木牌的一角,那刻满“长命百岁”的木片,硌在手心分明又清晰——这哪里仅仅是护佑孩子的木牌,分明是斩断绝望命运的刃啊。他的目光越过满屋子道喜的人们,越过那简陋却温暖的木摇床,望向窗框里小小的天空,嘴角悄悄浮起微笑的涟漪,像初春山涧缓慢苏醒的水纹。
绝处并非路的终点,而是孕育新生的腹地。命运的严冬从未真正封冻每一粒向春的种子——当新生啼哭刺破死寂,张木匠手中那枚亲手打磨出的木牌,便化作了最锋利的锄,终于掘开冻土,让被命运深埋的春天得以发芽、扎根、倔强生长,在人生贫瘠的旷野里。木屑纷飞与孩子气息交织的那一刻,沉默的大地已宣告:没有一个冬天值得真正绝望,也没有一个春天会被真正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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