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的头颅沉沉枕在张木匠颠簸的臂弯里,苍白的小脸汗津津、烫如火炭,每一次微弱颠簸都牵扯得张木匠心尖痉挛。邻村柳神婆那低矮、被烟火常年熏染得黝黑的茅草房在阴霾天光下如同一个盘踞的巨大坟茔。门轴发出枯骨般干涩刺耳的“吱嘎”声开了条缝,浓得化不开的香灰、药草和某种陈年腐败气味混杂的浊流猛地冲出,呛得张木匠一阵窒息,喉头被死死扼住般发紧。
柳神婆佝偻得像半截枯槁的树根,倚在黢黑的土灶边,灰黄的眼珠在张木匠父子踏进屋的瞬间骤然亮起一丝冰寒的、非人的亮光,如同黑暗中骤然点起的磷火。张木匠嘴唇抖动着,额头汗珠滚落,一字一句将小满六载的病痛、诡异的昏厥、夜半无人能解的骇人梦呓、神婆桃符的悚然炸裂和那声“树底下——快跑!”的惨烈预警,尽数倒入这间逼仄而充满异样压迫的草屋。他粗糙的手指在讲述那棵老槐时,神经质地、反复摸索着腰间沉重的木工斧光滑的柄端,仿佛那冰冷的触感是唯一的浮木。
屋里光线昏暗如夜,柳神婆始终沉默,只有炉膛里木炭毕剥作响,每一颗火星炸裂都像敲在紧绷的弦上。直到张木匠讲完,绝望的死寂灌满空气。柳神婆那双翻白浑浊的眼才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死死钉在小满无知无觉的脸上,干裂的嘴唇嚅动几下,嘶哑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抽拉:“……不是病根在骨肉里……是命债……刻在魂魄上了!” 她枯瘦的指节猛地掐向小满冰冷的眉心!那一掐,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张木匠的眼底!小满滚烫的身躯触电般剧烈痉挛!
几乎同时,张木匠腰间的木工斧沉闷地“铛”一声碰在炕沿!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冰冷的河水般弥漫开来,寒意彻骨!
柳神婆灰败的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人色!那双浑浊的眼骤然翻白、上吊,只剩骇人的大片眼白!她僵硬的脖颈发出“咔吧”一声脆响,猛地向后折出一个近乎断裂的诡异角度,整个身子如同提线木偶般被无形巨力猛地拖拽后仰!枯黄头发被无形的风向上掀起几绺,一根藏在乱发中、几乎与头皮同色、油光水亮的纯白色细小兽毛在昏暗中倏然闪过一道幽芒!
“嗬嗬——” 一阵浑浊、深沉的、非人的喉音从她大张的口中艰难挤出,每一个吐音都像拖着沉重的铁链在粗糙石面上拖过!这完全不是柳神婆的声音!是某种来自地底、浸透怨恨的低吼!
她那枯瘦的身体筛糠般剧烈抖动,如同风中最后一蓬败草,整个人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被那无形的力量撕碎!口中翻吐着污浊白沫。张木匠惊骇得无法动弹,死死抱紧小满,眼睁睁看着神婆的身体在炕前剧烈扭摆,四肢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闷响!
就在这时,柳神婆那只枯槁如鸡爪、青筋暴突的手,痉挛般猛地插进旁边一个落满香灰的粗陶罐里!她抓出一把细白的、几乎泛着冷釉般微光的粉末——那是百年墓穴深处柏木磨成的芯粉!她喉中爆出那个非人声音的咆哮:“债……债主……要说话!让祂说!”
她干枯的手指沾着那冰寒刺骨的粉末,朝炉膛里奄奄一息的柴火奋力一扬!另一只手攥着一碗刺鼻的老白干,不管不顾地含了一大口,朝着那粉灰和火光“噗——”地猛喷!
轰——!!!
刹那间!
一道惨白、无声、冷冽到骨头缝里的光焰以无法想象的形态在灶膛内轰然爆开!那不是火!是凝固的极寒冰霜!森然的白色光浪吞噬了一切视线!刺骨寒意如同冰瀑决堤轰然冲塌了小土屋仅有的温度!墙壁、屋顶在死寂中瞬间挂满森然白霜!整个屋子像是被瞬间投入万年寒冰地窟的巨口中!
“呃啊——哇——!!!” 一声绝非人间的、凄厉到裂魂的尖啸在炸开的、浓稠如牛乳的白雾中心猛地撕裂了死寂!白影翻腾!寒冰般的白雾狂涌!一团比烟雾更浓、更浊、更可怖的巨大扭曲影子在白雾中若隐若现——长吻、竖耳、一条蓬松到诡异的纯白巨尾在白霜惨雾中搅动着模糊不清的漩涡!两点幽绿,比最深坟穴里的鬼火更怨毒、更冰冷的光芒,穿透迷雾,死死钉在张木匠和他怀里滚烫的孩子身上!那目光,饱含着跨越生死也难以洗刷的深重怨毒!
白雾翻滚,寒意汹涌。那巨大、模糊的影迹在浓稠雾气中缓慢地、极其勉强地凝聚着轮廓,森白的寒气围绕着它嘶吼盘旋,每一次波动都带着刺穿耳膜的尖利风响。那双幽绿瞳孔如同深渊里点燃的冥火,死死攫住小满苍白的小脸。
一声非男非女、如同千万根锈铁摩擦挤压而出的刺耳声音破开浓雾,狠狠凿进张木匠的鼓膜:
“血……契……血……啊……”这声音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和一种刻骨燃烧的执念,从柳神婆僵硬抽搐的喉管深处挤出,“……还……没……冷……槐荫……根下……刀……血渗……”
“血渗……渗得深……养……养了它……树!”
每一个字都沾着坟土深处的冰冷和诅咒,轰然炸响在冻彻骨髓的冰寒白雾中!
就在这怨毒如血的嘶吼刺破白雾的瞬间——
炕上原本昏厥不醒、浑身滚烫如烧炭的小满,突然像是被无形的雷电劈中!小小的身体猛一抽搐,竟霍然睁开了双眼!
那眼中没有孩童的稚弱懵懂,也没有被鬼魅缠身的惊惶。那双乌黑的瞳仁深处,如同被极烈火焰烧穿了所有的虚幻与混沌,爆射出一种极其锐利、极其清醒的寒芒!
小嘴猛地张开,一个嘶哑得完全不像孩童、饱含着无尽惊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绝望的声音,尖锐地划破浓重阴寒的雾气,直直刺向那白雾中巨大扭曲的影子和柳神婆扭曲的身影:
“是你?!”
稚嫩的童音碎裂开来,每一个字都在颤栗:
“是你要喝我的血……你当年……就是……这样扒在窗棂子上……是奶奶!……奶奶把你埋进槐树根!!埋在树下的是你!她烧了……她把什么都烧了!” 孩子撕心裂肺的声音穿透白雾,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洞察和决绝的控告,仿佛一道惊世霹雳,猛地劈开了这诡谲冰寒的僵局!他小小的手指直直指向白雾深处翻滚扭动的白影!那幼小的指尖凝聚着一股无法言喻的惊惧和悲愤!
“奶奶埋的……”
“可你没烂透!”
“你到底……从哪座坟里爬出来了?!”
这令人心胆俱裂的童声质问,如同一把裹挟着绝望惊雷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柳神婆的身体!她那僵硬后仰、布满寒霜、形同枯槁的躯干猛地向上弓起!像一张被拉到极限,即将断裂的朽弓!从她大张的口中喷出的不再是浊气的嘶吼,而是大股大股粘稠如血的、散发出腐朽腥甜的暗黑色粘液!
“噗——!” 浓黑血浆喷溅在挂霜的地面上!
“呃嗬嗬……” 那非人的呻吟瞬间转为濒死的哽咽,柳神婆翻白的眼珠疯狂颤动,如同破碎的琉璃球在灰败的眼眶里激烈滚动。沾满黑血的干枯手指艰难地抬了抬,指向窗外——
阴沉的雨幕深处,溪林村那棵虬曲如鬼爪、静默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古槐在风雨中摇曳的巨影。
“回……回去……”柳神婆喉咙深处挤出半截破碎的气音,整个身体如同被抽掉骨头般彻底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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