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天光从破窗纸的窟窿眼儿里漏进来,灰蒙蒙的,像块洗糟了的旧抹布。屋里那股子柴火闷烧的焦糊气还没散尽,混着一种更深更沉的、如同老棺材板子沤烂了的朽败味儿,沉沉压在胸口,吸一口都坠得肺管子疼。
小满歪在炕头,脸冲着冰凉的土墙,小身子裹在厚被絮里,只露出半个后脑勺和一点苍白得发青的耳廓。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像片羽毛落在灰堆上。眉心那点灯印还在,圆痕边缘的油晕塌陷下去,留下个浅坑,坑底那簇白焰凝成了死灰色,嵌在皮肉里,像块冻僵的冰渣子。右眼角深处那粒玄色泪痣,颜色深得发乌,如同墨汁渗进了骨头缝。太阳穴上那点新凝的深褐色油斑,在昏光里幽幽地泛着点铜绿似的死光。
妇人蜷在炕沿根下的泥地上,头歪靠着冰冷的炕壁,睡着了。脸上泪痕泥污糊成一团,眼窝深陷得像两口枯井,眼睫毛上还挂着没干的湿气。枯瘦的手搁在身侧,指头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土坷垃,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静。
死一样的静。连耗子都不在梁上跑了。
墙根外头。
张木匠半边身子还泡在泥水里。冻透了,骨头缝里都往外渗寒气。脸上糊的泥浆被雨水冲开些道子,露出底下被灼得发红脱皮的颧骨。额角那个被油珠顶破又塌陷下去的裂口,结了层暗红的血痂,像只死掉多时的虫子干瘪地趴在那儿。
他眼皮底下那两颗眼珠子,早就不转了。直勾勾地瞪着灰白的天,瞳孔散得老大,空空洞洞,映不出半点光。只有喉咙口那点“嗬……嗬……”的抽气声,还在一丝一丝地往外挤,证明这壳子里还吊着半口气。
嗡……
那阵低沉的、如同朽烂铜钟在坟地里自鸣的嗡颤,不知何时彻底歇了。槐树废墟死寂一片。倒塌的枝干横七竖八插在泥水里,断口处黑黢黢的,像被雷劈焦的骨头。烂泥坑里那柄深陷的斧头,只露出个沾满污秽的木头把柄末端,孤零零地杵着,像座小小的墓碑。
张木匠空茫的眼珠子,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滑过那片狼藉的废墟,滑过那根孤零零的斧柄,最终……落回了自家那扇破败的、糊着烂窗纸的门板上。
门板后面……是他的儿子。
小满。
那个他盼了半辈子,求神拜佛、耗尽心血才得来的儿子。那个生下来就聪慧,却夜夜被鬼语缠身、被昏厥折磨的儿子。那个他抱着跑遍四乡、尝尽百草、最后差点在槐树根下被活活抽干了魂的儿子。
他……还活着吗?
张木匠冻僵的脑子艰难地转动着这个念头。活着……又是什么样子?眉心钉着鬼火灯印,眼角嵌着玄泪痣,太阳穴烙着油斑……那还是他的小满吗?还是……只是被那些东西占了窝的……一具空壳?
一股说不清是悲是怒还是彻底绝望的浊气,猛地从冻僵的肺腑深处拱了上来!堵在喉咙口,硬邦邦的,像块冰坨子!他想咳,想吼,想把这口浊气喷出去!可喉咙里只挤出更急促、更嘶哑的“嗬嗬”声,带着血沫子的腥气!
挣扎!这具冻僵的躯壳深处,最后一点属于“张木匠”的、属于“父亲”的东西,在疯狂地挣扎!像被蛛网缠死的蛾子,徒劳地扑腾着残翅!
他那只没瘫在泥里的手!那只沾满冻泥、指关节崩裂出血口子的手!猛地!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
五指!如同濒死的鹰爪!死死地抠进了身下冰冷粘稠的泥浆里!指甲崩断!泥浆裹着血丝!
抠!
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抠着泥!拖着这具半瘫的、如同朽木般的身体!一寸!一寸!朝着那扇门板的方向——挪!
泥水冰冷刺骨,浸透破烂的裤腿,冻得骨头缝里都像有针在扎。每挪一寸,都像在刀山上滚。冻僵的肌肉撕裂般剧痛!喉咙里的“嗬嗬”声变成了破风箱被强行拉扯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他不管!眼睛只死死盯着那扇门!门后面!是他的小满!
近了!
更近了!
沾满污泥和暗红血痂的手指,终于!颤抖着!触到了门框下沿冰冷的木头!
“呃……啊……”一声被血沫堵死的、不成调的嘶吼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扬起那只沾满泥血的手!五指箕张!朝着那扇薄薄的门板——
狠狠拍下!
砰!!!
沉闷的巨响!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咆哮!震得门框上的陈年老灰簌簌落下!
门板剧烈地晃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屋内!
炕上!
小满紧闭的眼皮猛地一颤!
眼皮底下!那颗沉寂了不知多久、如同石弹般冰冷的右眼珠!毫无征兆地!剧烈地向上翻动!
薄薄的眼皮被瞬间顶起一个巨大的、死白色的凸起!如同皮下瞬间嵌入了一颗烧红的炭丸!眼睑周围的皮肤被强行抻开!绷出无数道细密如蛛网的血丝裂痕!
那颗翻白的眼珠!隔着薄薄一层皮肉!死死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贪婪与疯狂!“钉”向门板的方向!
“嗬——!”一声短促、扭曲、完全不似人声的抽气从小满喉咙里爆出!小小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抽了一鞭!猛地向上弹起!又重重砸回硬炕!头颅疯狂地向右侧扭动!死死抵住土墙!仿佛要将那颗暴突的眼珠从眼眶里硬生生挤出去!
“儿啊——!”炕沿下的妇人被巨响和儿子的异动惊醒!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连滚带爬扑上炕!枯瘦的胳膊死死抱住儿子疯狂扭动的身体!那力量大得惊人!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子甩出去!
“灯!灯印!”妇人惊恐的尖叫刺破死寂!
小满眉心!那点塌陷的灯印油晕深处!那簇死灰色的冰渣白焰!骤然爆亮!
惨白!刺目!如同坟茔里炸开的磷火!
白光瞬间穿透薄薄的油晕表皮!将整个眉心映照得一片死寂的透亮!油晕边缘那圈塌陷的浅坑,在白光灼烧下,如同被投入滚油的蜡块!迅速融化、塌陷!深褐色的、粘稠如膏的油液从融化的边缘汩汩涌出!
油液流淌!却没有滴落!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在白光的裹挟下!疯狂地涌向那颗在眼皮下暴突翻白的右眼珠!
“呃啊啊啊——!!!”小满的喉咙里爆发出非人的、如同野兽被活剥皮般的惨烈嚎叫!身体在母亲怀里疯狂地弹动、挣扎!那颗被油液和白光疯狂灌注的右眼!凸起得更加骇人!眼睑周围的皮肤被撑得几乎透明!细密的血丝瞬间爆裂!渗出细小的血珠!
油!白光!在眼珠内部疯狂搅动、冲撞!仿佛要将这颗眼球从内部彻底撑爆!
“放开他——!!!”
一声如同濒死孤狼般的咆哮!伴随着门板被巨力撞开的轰响!
张木匠!拖着半瘫的、泥浆淋漓的身躯!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一头撞了进来!
他布满血丝、几乎要瞪裂的眼球!瞬间锁定了炕上被油与光疯狂灌注、濒临爆裂的儿子右眼!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
那只沾满泥血、指甲崩裂的手!带着他残躯里最后一点、燃烧着无边父怒与绝望的蛮荒之力!如同闪电般!狠狠抓向——
炕头!那盏早已油尽灯枯、灯碗里只剩一点凝固黑垢的——
破旧油灯!
五指如铁钳!死死攥住冰冷的灯座!
抡起!
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朝着儿子那颗被油光充斥、暴突欲裂的右眼——
狠狠砸下!!!
“不——!!!”妇人目眦尽裂的尖嚎!
噗嗤——!!!
一声粘腻到令人头皮炸裂的、如同熟透浆果被捏爆的闷响!
灯座粗糙的陶土边缘!狠狠楔入了小满暴突的右眼眼皮!
没有血光四溅!
只有——
粘稠!滚烫!散发着浓烈焦臭与油脂腐败气息的——
深褐色油膏! 混合着惨白的、如同凝固冰焰的碎屑!从破碎的眼皮裂口处!如同溃堤的污秽岩浆!猛地喷涌而出!!!
“嗷——!!!”
一声凄厉到超越人耳承受极限的、如同万千冤魂被同时投入炼狱油锅的惨嚎!从小满大张的口中、从他破碎的眼眶深处!轰然炸开!震得整个茅屋簌簌发抖!屋顶陈年的积灰如同雪崩般落下!
喷涌!疯狂的喷涌!
粘稠的油膏混着惨白的碎光!如同决堤的污河!从小满破碎的眼眶里汹涌而出!流淌过苍白的小脸!浸透破旧的被絮!滴落在冰冷的土炕上!发出“滋滋”的、如同强酸腐蚀般的可怕声响!腾起刺鼻的焦臭浓烟!
小满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下去!那颗破碎的眼眶里,油膏与碎光仍在汩汩外涌,只是速度慢了下来,颜色也变得更加暗沉、污浊。他不再挣扎,不再嚎叫,只有胸腔极其微弱地起伏着,如同狂风中断了线的风筝,随时会彻底坠落。
眉心那点灯印彻底黯淡下去,死灰一片。眼角的玄色泪痣和太阳穴的油斑,也仿佛失去了所有光泽,变成两块丑陋的、嵌入皮肉的污渍。
张木匠僵立在炕边,手里还死死攥着那盏沾满污秽油膏的破灯座。灯座边缘,残留着儿子眼眶里喷溅出的、粘稠的深褐色油渍。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着,如同狂风中的枯树。那双赤红的、几乎瞪裂的眼珠,死死地盯着儿子破碎的眼眶,看着那汩汩流淌的、象征着无尽诅咒与污秽的油膏……
喉头剧烈地上下滚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浑浊的泪,混着脸上干涸的泥浆和血痂,滚落下来,砸在脚下污浊的油泊里,溅不起一丝涟漪。
妇人瘫坐在污秽的油泊中,怀里抱着彻底安静下来的儿子,失神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屋顶漏下的那点灰白天光。枯槁的脸上,泪痕早已干涸,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死寂的麻木。
屋内死寂。
唯有那粘稠油膏从破碎眼眶中缓慢滴落的——
嗒……
嗒……
嗒……
如同黄泉路上,永不停止的漏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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