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残阳斜斜钉在陈墨书脊背上时,他已经攀到了鹰嘴崖的腰腹。脚下的碎石带着枯死的腐草和尘土簌簌滚落,如同永远填不满的黑色陷阱。整整三个时辰,他背着的药篓几乎没有重量,空得能听见山风在篾条缝隙里啸叫的哨音。草药?他一片叶子也看不见。眼前只有嶙峋黑石上每一处可疑的阴影,每一个苔藓遮掩的微小裂隙。每一次靠近崖缘,他都近乎匍匐着伸长脖颈向下望去,试图从那令人眩晕的、被山岚缠绕的深翠谷底捞出哪怕一丝熟悉的颜色。
喉咙深处涌起铁锈般的血腥气,他费力地咽下去。日头在嶙峋的山影后坠去,最后一点余烬般的暖红也被涌起的墨蓝吞噬殆尽。山风骤然收紧,刀子一样刮过脸上的汗渍,火辣辣的疼。他扶着崖边一块冰冷的岩壁喘息,手指深深抠进岩缝里挂着微霜的苔藓,指尖裂口的旧伤被重新撕开,渗出的血珠瞬间冻住。
视线尽头,鹰嘴崖顶那尖利的轮廓上,一簇微弱飘摇的火光在沉沉暮色里扎眼。那是今天第三次寻上山来的队伍。火光晃动,映出崖顶攒动模糊的人影轮廓,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被风撕碎了送来,断断续续,像垂死的兽嘶。那熟悉的音调,属于母亲。
陈墨书的心脏被猛地攥紧!一股冰冷的绝望裹着巨大的悲怆直冲颅顶,激得他耳中嗡鸣。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死死咬住牙关,将翻涌上喉口的腥甜再次咽下。身体里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骨头也似要散架,唯有双脚生了根般牢牢钉在这片属于妻子的绝地上。夜色如墨般泼染开来,浸透了他的衣衫,更深地浸入骨缝。崖顶的火光更清晰了些,他甚至能分辨出父亲佝偻的身形被火光投在崖壁上的巨大残影,摇摇欲坠。碧荷的哭嚎尖锐地破开风声,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感反复冲刷着他的耳膜:“小姐啊——您丢下碧荷可怎么活啊——”
那哭声灌进耳中,激起的不是同悲,而是一种剐骨的冰冷疑惧。碧荷那点异常的慌乱,眼神里转瞬即逝的闪烁…这些白天被巨大悲痛淹没的碎片,此刻却在死寂冰冷的崖腹间清晰浮现,像无数细碎的冰刺扎入神经。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刹那——
头顶上方数丈之处,突然传来惊惶纷乱的叫嚷!声音被狂风搅得破碎变形:
“……那…那是不是…!”
“……崖边…树杈子!快!火把照过去!”
“……我的老天爷!那颜色……”
陈墨书浑身血液瞬间冻结!他猝然抬头,眼珠几乎要迸裂眼眶!
在那几乎垂直的、被沉沉黑暗笼罩的险峻崖壁中段,几处光秃秃的、虬曲如鬼爪的枯松残根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弱地晃动着——
崖顶的火光如同垂死的巨兽,骤然亮起数倍!几支蘸饱了油脂的火把被探出崖缘,灼热的光焰舔舐着黑黢黢的垂直崖壁,将那一片区域短暂地、残酷地照亮!山风呼啸着将火焰拉扯成狰狞舞动的形状,明灭跳动的火光照亮了黑暗中挂住的物事——
是几缕布片。
被利石和树枝撕扯后残存的、水色提花暗纹的碎料!那纹样曾在熹微晨光里温柔拂过他的指尖,如今却如同被遗弃的残蜕,挂在那些尖锐嶙峋的岩石棱角或顽固的枯枝之上。水色在火光下显出肮脏的灰败,却依旧顽固地宣告着它所依附身体的身份。其中最长的一块,半边缠在野蔷薇带刺的枯藤上,另一半在风中剧烈地抽搐、拍打着冰冷的岩面,像一只残破的死蝶做最后的挣扎!
“是她…是她穿的那件!出门就是这身!”碧荷尖利的哭嚎如同烧红的铁钉,狠狠凿入崖顶每个人的耳朵,也凿进崖壁间陈墨书的骨头缝里!“老天爷啊!小姐您遭了大罪了!定是失足滚下…摔下去才被…”
一个家仆模样的男子颤巍巍探出半个身子往下看,却被陡峭的深谷骇得腿软,嘶声吼着:“不行!太陡太深了!这黑天半夜,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找!快找人!明儿天一亮就下来人!吊绳子下去!”何氏的声音抖成一片碎渣,哭喊着扑向崖边,又被身后的人死死拖住,“我的儿媳妇啊——”
悬崖下的漆黑深处,仿佛有无数凄厉的鬼魅在寒风呼啸中尖笑嘶鸣。崖顶的恸哭、绝望的嘶喊、火光跳动的影子混杂在风里,织成一张巨大的、沉重的绝望之网,劈头盖脸地朝着鹰嘴崖中段那个僵冷的剪影罩下。
陈墨书凝固在冰冷的岩壁凹陷处。
血液不再奔流,时间在此刻冻结。
头顶是地狱的悲歌与火光,脚下是浓稠如墨汁、裹挟着断木枯草呼啸的未知深谷。他抬着头,目光穿过数丈虚空,死死钉在那块在火焰边缘疯狂摆动的“水色残蝶”上。火光明灭,那抹灰败的水色时而清晰,时而隐入黑暗,每一次显露都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他的魂灵之上。
父亲被火把拖长变形、剧烈摇晃的佝偻身影,投在旁边嶙峋的石壁上,如同传说中行将化灰的鬼魅。何氏撕心裂肺的哭叫被风撕碎,只剩呜呜咽咽的残响钻入耳蜗。碧荷的哭声则无比清晰,带着一种用力过度的、濒死哀鸣般的尖锐,穿透了所有喧嚣:“小姐!小姐啊!你叫碧荷怎么活啊——碧荷跟你去了吧……”
就在这哭天抢地的嘶嚎中,一个模糊的念头电光石火般劈开陈墨书被绝望冻僵的大脑——那是“水色残蝶”边一小段清晰的岩壁。火光扫过时,他仿佛瞥见……那不是光滑的岩面!是湿滑得反着光的暗绿色苔藓!一大片厚重的、饱含夜露的深绿色苔藓!
心脏骤然间被无形巨手狠狠攫住!
失足?滑坠?
那样大片湿滑的苔藓,踩上去的确危险……可若是滑坠,为何布片只在岩壁中段这寥寥几处尖石枯枝上钩挂?而并非一路划拉到底?那些岩壁上多的是锋利的石棱、凸起的硬角……为何偏偏是这几处显眼的、离坠落起点尚远的地方挂着碎料?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猛地从脚底窜上头顶!瞬间盖过了先前几乎将他溺毙的巨大悲恸!寒意里还裹挟着一种极其陌生的、尖锐的、被刺破般的锐痛——是疑窦!是疑虑!是对那崖顶恸哭图景中突兀狰狞的一角的冰冷审视!
碧荷那哭喊到几乎窒息的尾音,在夜风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冷钩针:
“小姐遭了大罪了……摔下去才被挂在那……才被挂在那……才被……”
“挂在那”!
这三个字被撕心裂肺地反复强调,像在绝望的底色上硬生生涂抹一层鲜红刺目的油漆!
陈墨书原本死死抠进岩缝苔藓的手指猛地绷紧!手背上青筋暴起!指尖的裂口被狠狠挤压,冰冷的麻痹感混合着剧痛瞬间扩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山间凛冽刺骨的空气裹挟着崖顶飘散的松油脂燃烧的浊气,呛入肺腑,带着血腥的辛辣,却点燃了胸膛深处一股近乎暴戾的灼烧感。
他没有再往上攀一寸。那令人窒息的绝望、那恸哭形成的泥潭,在此刻反倒催生出一股孤绝的、反叛般的力量。他死死地盯了一眼那几块在火光中诡异招摇的破布片,又越过哭喊的人群影子,目光投向更远处被火光照亮的灌木丛一角——那里似乎有杂乱新鲜的新断痕……
陈墨书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开始沿着嶙峋粗糙的岩壁向下滑退。动作僵硬但坚定。粗糙的岩石刮擦着他的衣裤,冰冷的夜露沾湿衣襟,他浑不在意。头顶的哭喊和火光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模糊遥远。
鹰嘴崖顶的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浓重的黑暗里。等到他双脚终于踩实鹰嘴崖脚下那片被寒风扫荡得一片狼藉的枯枝断茎与砾石混杂的地面时,陈家院门口挂着的素白丧幡早已随着夜风狂舞多时,如同招魂的引魂幡。
推开沉重院门的声音在死寂中空洞地回响。
灵堂已经设起。正堂一片惨白。
柳如眉的牌位簇新,墨迹淋漓。一尊小小的陶罐摆在供桌中央,里面铺了层薄薄的、干涸的浅褐色山土。堂前供着一对白烛,烛火被穿堂风吹得跳跃不定,映着垂挂的白幔上凄惶的鬼影。
何氏瘫倒在牌位一侧的蒲团上,双肩无声地剧烈抽动。陈青仁倚着冰冷的柱子,面若死灰,双目空洞地望着虚空,身形佝偻得像是随时会折断。
唯一格格不入的是碧荷。她换了身孝衣,鬓边簪了朵细小的白绒花,身形伶俐地穿梭于灵堂内外。端着几碗未曾动过、已然温凉的汤水,低声劝慰着几乎晕厥的何氏。眼角的余光却如淬毒的蛛丝,缠向门口浑身泥泞、冰冷凝滞如暗礁归来的身影。
陈墨书没有踏入那片惨白的光晕。
没有看那牌位。
没有看哭得几乎断气的母亲。
更没有看那堆着哀戚奉上汤水的碧荷。
他像一抹没有重量的幽灵,径直穿过被白幔缠绕的冰冷穿堂,回到属于他们的新房。
门闩落下的“嗒”一声,隔绝了外面隐隐传来的啜泣和风卷白幡的猎猎声响。
屋内,喜字红绸尚未撕去。桌上还摆放着柳如眉未曾绣完的婴儿小肚兜,旁边随意丢着一盒她昨夜临睡把玩过的脂粉,半开的匣子里露出海棠红的娇嫩颜色。昨夜她枕过的软枕还保留着她颈窝凹下去的柔软弧度。
死寂。一种带着生活痕迹、却再无生息的死寂。
陈墨书一步一步走进去,每一步都像踏在碎玻璃上,拖出一道血痕。他在梳妆镜前停下脚步。镜面蒙了层薄尘,昏黄模糊地映着他满身泥泞风霜的影子,如同一尊刚从地狱爬出的泥俑。然而他的目光并未落在自己身上。
铜镜前的妆奁一角,那枚他亲手打制的银钗静静地躺着。
钗身沾了层薄薄的香灰。素银的桃花瓣黯淡了些,唯有那花蕊中心的一点被黄金仔细镶嵌过的位置,沾惹着一星肉眼几乎不可察觉的尘屑。
他的指尖带着泥污和凝固血迹的褐痕,裹挟着山崖的寒气,伸向那支银钗。
冰冷入骨的触感。
指尖描摹过冰凉的桃花轮廓,最终停驻在钗头那点细微的金黄。
一点金光,沉在灰暗冰冷的银白之中。
蓦地!指尖发力,紧紧攥住了银钗!
指甲猛地划过钗头那点坚硬微凸的金箔!
细微却清晰的摩擦声!指腹处传来一阵锐利的刺痛!裂开的薄皮被金箔边缘割破,一滴滚烫的血珠瞬间在冰冷的钗头上洇开,染在那颗灿金的“蕊心”旁,如同凝固的花泪。
疼痛从指尖炸开,电流般直刺入心口最柔软的那片废墟!
陈墨书身形剧震!一直强行压抑的东西在这一刻轰然崩塌!他猛地弯下腰去,单膝沉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砖地上!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全身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被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间强行挤出,混合着喉头滚出的腥气,沉闷、破碎、如同濒死野兽喉咙深处的悲鸣!
泪水瞬间奔涌而出,滚烫灼人,肆无忌惮地冲刷着沾满泥污与尘霜的脸颊。
簪头那点血泪在昏暗烛光下,凝成一粒刺目如红豆的痕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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