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影子漫过山路时，李晟的脚步慢了下来。
段清月伏在他背上，发间的银蝶簪早不知去向，只余几缕碎发黏在苍白的脸上。她伸手揪住他胸前的衣襟，声音轻得像片叶子：“阿晟，放我下来吧……我能走。”
“你发着高热。”李晟咬着牙，将她往上托了托。后山的石阶被他踩得咚咚响，惊起几只寒鸦。三天前喜堂的混乱仍在眼前晃——段守拙的哭嚎、两卷医书的碰撞、外祖父颤抖着念出“替劫”二字时，祠堂烛火忽明忽暗，像随时会熄灭。
“就在前面。”段清月突然抬手指道。
老槐树就立在山坳里，比李唐镇任何一棵树都要苍老。树干皲裂如刀刻，枝桠却仍倔强地指向天空，树冠下投着大片浓荫，连阳光都不敢轻易落进去。
李晟将她放在树根旁的青石板上。段清月刚落地，就扶着树干剧烈咳嗽起来，李晟慌忙去拍她后背，却摸到树皮上凹凸不平的刻痕——像是某种古老的符号。
“是契约碑。”段清月抹了抹嘴角的血，“我阿奶说过，我们段氏与李唐的恩怨，都刻在这棵树里。”
李晟凑近细看，那些刻痕竟组成了一段文字。他虽不识古篆，却认出“李唐段氏”“医书”“护”等字眼。段清月凑过来，指尖抚过碑面：“当年我曾祖父运的不是长生医书，是治疫的《青囊秘要》。李唐先祖怕这书落入贪官手里，才截了商队……可他没料到，押运的护卫里有奸细，反将段氏商队说成‘谋逆’。”
“所以血咒……”李晟想起喜堂里段守拙的话。
“是阿奶设的。”段清月的声音发颤，“她怕段氏女再遭难，就定了个‘假死局’——星陨时刻引动血咒，看似暴毙，实则是用段氏女的命换李唐男丁的‘承厄’，让两族因果彻底斩断。”她摸着自己腕间的红绳，“可阿奶没算到，我会遇见你。”
树洞里突然传来响动。
李晟拨开垂落的藤蔓，里面竟藏着个檀木匣，匣盖上刻着“李唐段氏同气连枝”八个字——与外祖父从祠堂挖出的青铜牌如出一辙。匣中躺着块羊脂玉珏，与他腰间的玉牌严丝合缝。
“这是我曾祖父的。”段守拙的声音从树后传来。
李晟转身，见段守拙拄着拐杖站在树影里，白发被风掀起，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草屑。他颤着手捧起个布包，里面是半块焦黑的玉牌：“当年我藏在焦土里，看着商队被烧……这半块玉是我孙女的，另一块……”他看向李晟腰间，“在你那儿。”
外祖父也从树后走出，手里攥着族谱。他抹了把脸，声音沙哑：“我曾祖父截杀段氏那晚，其实是为了保护《青囊秘要》不落入当时的宰相手里。那宰相要拿医书炼长生药，害死过多少百姓……”他对着段守拙深深一揖，“是我李唐对不起段家。”
段守拙颤巍巍扶住他：“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明知血咒是阿奶的苦肉计，却因愧疚不敢来李唐，生怕见了段氏女就想起那场火……”他看向段清月，“清月，阿爷对不住你。”
段清月摇头，眼泪砸在青石板上：“阿爷，我不怪你。”她转向李晟，指尖轻轻碰了碰他腰间的玉珏，“阿晟，你呢？你怪我隐瞒吗？”
李晟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快得像擂鼓：“我怪过。怪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怪你让自己陷入危险……”他低头吻了吻她的指尖，“可后来我想明白了——你愿意赌上性命来李唐，不是因为宿命，是因为……”
“因为我信你。”段清月接完这句话，两人同时笑了。
风突然转了方向。
老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来，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洒下一片金斑。段守拙望着这一幕，突然大笑：“好，好！当年阿奶说‘星轨断了能接’，今日看来，是真的！”他颤巍巍指向树洞里的契约碑，“你们看——”
众人凑过去，见碑面最下方刻着一行小字：“真心破咒，星轨重圆。”
段清月的体温不知何时降了下来。她靠在李晟肩上，望着树顶的天空：“阿晟，你说……等我们破了咒，能去大理看星河吗？”
“能。”李晟将她抱得更紧，“我带你去看苍山的雪，洱海的月，还有你阿爹说的‘星星落在水里的’芦苇荡。”
段守拙和外祖父相视而笑。老槐树的影子里，三代的恩怨终于化作一片温柔的风，吹过青石板，吹过交握的手，吹向山外的万里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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