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堂,初颜带伤出席,袖中藏着昨夜洗净的红焰薯。
“公主千金之躯,岂可为奇技淫劳所误?”老丞相率先发难。
初颜平静抬手:“取炭盆来。”
当焦香在金殿弥漫开,初颜亲手剥开烤熟的红薯:“诸卿且尝,此物可抵十日饥。”
“这…这甘甜软糯,竟无半点土腥?”大臣们面面相觑。
一直冷眼旁观的太后,指尖捻起一小块:“此物...何名?”
“红焰薯,”初颜迎上太后审视目光,“孙儿愿以封邑为抵,推广此物于北疆!”
初升的朝阳,将庄严肃穆的金銮殿染上了一层近乎虚幻的金红色光晕,沉重的殿门次第洞开,露出里面深不见底的幽暗与沉凝。文武百官依序鱼贯而入,按品级肃立于御阶之下,宽大的朝服袍袖垂落,纹丝不动,如同庙堂中泥塑的神像。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墨香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那道通往御座后方的侧门。
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初颜公主的身影出现在侧门口,一步一步,缓缓踏入这权力的中心。她并未着繁复的宫装朝服,只穿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常服,宽大的衣袖垂落,巧妙地遮掩了右臂的伤处。失血后的苍白依然清晰地留在她脸上,如同细腻的薄釉,衬得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易碎的脆弱。
然而,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风霜中不曾弯曲的青竹,下颌微微抬起,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深秋的湖面,映着殿顶藻井繁复的雕花,却不起一丝涟漪。那份沉静,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非但不显孱弱,反而透出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凛然。
她一步步走向御阶旁特设的座位,步履沉稳,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宽大的袖袍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无人知晓,那看似轻盈的衣袖里,正藏着几块昨夜被她亲自洗净、还带着井水凉意的红焰薯。
“殿下!”一声苍老却洪亮的呼唤骤然响起,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
只见位列文官之首的老丞相王琮,手持玉笏,大步出班。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此刻却因激动和某种忧愤而微微涨红,目光如炬,直射向初颜:“千金之躯,坐不垂堂!殿下昨日遇险,身负箭创,太医早有明言需百日静养!今日何故罔顾圣体,强撑临朝?难道殿下真以为,我云泽朝廷,离了殿下的‘新法’奇技,便不能运转了吗?”
他声音激昂,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回响,字字句句都裹挟着“忠君体国”的大义名分,直指初颜不顾惜自身、执拗推行新政之举。殿内气氛瞬间紧绷如拉满的弓弦。不少保守派大臣纷纷垂首,或交换着眼神,或微微颔首,显然是附和王琮之言。
初颜在王琮话音落下的瞬间,已稳稳地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她没有立刻反驳,甚至没有去看义愤填膺的老丞相,只是微微侧首,对侍立在御阶旁的内侍总管李德全低声吩咐了一句。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了前排几位大臣的耳中。
“取一只烧旺的炭盆来。”
李德全明显愣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愕然。取炭盆?在这庄严肃穆的金銮殿上?但他只迟疑了一瞬,对上初颜那双沉静却不容置疑的眸子,立刻躬身:“老奴遵旨。”随即转身,无声而迅速地退下。
王琮也被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命令弄得一滞,蓄势待发的后续谏言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老脸上一阵错愕。整个朝堂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百官面面相觑,不明白公主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连端坐于御座之上、一直未曾开口的皇帝,也投来了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
炭火燃烧特有的噼啪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凝滞。两名小太监抬着一只青铜兽足炭盆,小心翼翼地步入殿中。盆中上好的银丝炭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焰活泼地跳跃着,散发出阵阵暖意,与这冰冷肃穆的金殿形成奇异的反差。
初颜这才缓缓站起身。她没有看王琮,目光平静地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群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王相拳拳之心,本宫感念。”她微微一顿,话锋却陡然一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然,本宫今日所行之事,非为‘奇技’,实为‘活命’!”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一直拢在宽大袖袍中的左手倏然伸出!那手中,赫然托着几块形状不甚规则、表皮呈深红褐色的块茎!正是昨夜那沾满泥土、让她如获至宝的红焰薯!
在满朝文武惊疑不定的目光聚焦下,初颜没有丝毫犹豫。她径直走到那烧得正旺的炭盆前,俯下身,竟亲手将两块个头适中的红焰薯,稳稳地放进了灼热的炭火之中!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属于金枝玉叶的迟疑和矜持。
“嘶…”殿内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公主千金之躯,竟在这金銮殿上,当众行庖厨之事?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初颜恍若未闻。她只是安静地站在炭盆旁,微微垂眸,专注地看着盆中跳跃的火焰舔舐着那几块不起眼的块茎。跳跃的火光映在她苍白却异常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一种近乎神圣的轮廓。时间在炭火的噼啪声中一点点流逝。
渐渐地,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气息,开始从那炭盆中悄然弥漫开来。起初很淡,似有似无,像是某种谷物被烘烤后散发的暖香,又带着一丝泥土深处特有的、被阳光烘焙过的甘甜。这香气极其霸道,无声无息地渗透着,迅速盖过了殿内原本的檀香和墨香,固执地钻入每一个人的鼻腔。
王琮皱着眉,下意识地翕动了一下鼻翼。他旁边那位以美食家自居的户部尚书陈大人,更是眼睛微微发亮,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殿内开始响起细微的、压抑的议论声,无数道目光死死盯着那炭盆,仿佛里面烤着的不是两块土疙瘩,而是什么稀世奇珍。
终于,那深红褐色的表皮在高温下裂开了细小的口子,一缕缕更加浓郁、带着焦糖般甜蜜醇厚气息的白烟袅袅升起,如同无形的钩子,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那是一种足以唤醒人类最原始食欲的、温暖而踏实的焦香!
初颜眼中光芒一闪。她拿起旁边早已备好的火钳,极其熟练地将那两块烤得表皮焦黑、裂口处露出诱人橙红瓤肉的红焰薯夹了出来,放在一个素白的瓷盘中。灼热的薯块接触到微凉的空气,散发出更加浓郁、近乎霸道的甜香!
不顾那滚烫的温度,初颜伸出纤长的手指,直接上手,利落地剥开一块红焰薯焦黑的外皮!动作自然流畅,毫无造作。随着她的动作,那内里饱满、色泽如同熔融黄金、又似初升朝阳般的橙红瓤肉彻底暴露在空气中,热气腾腾,甜香四溢!
她将剥好的薯肉托在掌心,如同托着一块温润的暖玉。目光再次扫过阶下已看得目瞪口呆、喉头不住滚动的群臣,声音清晰而沉稳:
“诸卿且尝。此物,可抵十日饥寒。”
李德全立刻会意,示意小太监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盘剥好的、香气四溢的红薯切成小块,分盛于数个精致的小银碟中,一一奉送到前排几位重臣面前。
王琮看着递到眼前银碟里那一小块橙黄软糯、散发着致命甜香的食物,老脸上满是惊疑不定。他迟疑地伸出布满老人斑的手,捻起那一小块。触手温热绵软,甜香直冲脑门。他犹豫再三,终究抵不住那香气的诱惑,试探性地咬了一小口。
入口的瞬间,老丞相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那是一种怎样奇异的滋味!滚烫、绵软、细腻得如同最上等的米糕,在舌尖轻轻一抿便化开,浓郁的、纯粹的甘甜瞬间充盈了整个口腔,带着炭火烘烤后的独特焦香,霸道地驱散了所有杂念。更令人惊异的是,如此出自泥土的根块,竟没有半分预料中的土腥或涩味!只有纯粹的、温暖的、安抚人心的香甜!
“这…这…”王琮捧着那小块红薯,一时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脸上交织着震撼、茫然和一种被颠覆认知的复杂神情。
他身边的陈尚书早已迫不及待地囫囵吞下了自己那一小块,此刻正闭着眼,一脸陶醉地咂摸着嘴巴,仿佛在回味世间至味,半晌才睁开眼,声音都因激动而有些变调:“甘甜如饴!软糯胜糕!竟…竟无半点土腥异味!奇物!真乃奇物也!”
“是啊!从未尝过此等滋味!”
“暖腹!果然暖腹!”
“仅此一小块,竟有饱足之感?”
惊叹声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在金殿各处此起彼伏地炸开。那些原本持观望甚至反对态度的大臣,此刻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银碟,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和意犹未尽。再看向初颜和她面前那盘烤薯的目光,已然彻底变了,充满了震惊、狂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初颜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丝。她缓缓抬眼,目光越过喧哗的群臣,精准地投向那高高御座之旁——那里,太后一直端坐着,冷眼旁观着殿中这场由她孙女一手导演的、不可思议的“闹剧”。
太后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太多表情,唯有一双凤目,深如寒潭,里面翻涌着无人能懂的复杂情绪——惊疑、审视、算计,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强行压下的震动。她修长的手指捻起面前银碟中仅剩的一小块红薯,动作缓慢而优雅,仿佛捻起的不是食物,而是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
她将那小块橙黄的薯肉送入口中,细细地咀嚼着。整个大殿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聚焦在她身上,连议论声都下意识地低了下去。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许久,太后才缓缓咽下口中的食物。她拿起丝帕,极其仔细地擦拭着指尖上沾染的、几乎看不见的薯泥,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皇家的矜贵与缓慢。
“此物…”太后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杂音。她的目光落在初颜身上,如同实质,“何名?”
初颜迎上那道深沉锐利的审视目光,没有丝毫闪避。她挺直了背脊,声音清晰而坚定,如同玉磬敲击,回荡在寂静的金殿之上:
“禀皇祖母,此物生于贫瘠山野,耐旱抗寒,形朴而质实,其藤蔓坚韧如铁,其块茎蕴藏生机如火,遇火则显其甘美,故名——‘红焰薯’!”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阶下那些神情各异、却无不屏息凝神的朝臣,最终再次落回太后脸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孙儿不才,愿以名下所有封邑岁入为抵,恳请朝廷,全力推广此红焰薯于北疆寒旱之地!试种一载,若其果能活民济困,不负此名,则请广植天下,以解云泽粮荒之困厄!若不成…”她微微一顿,目光中透出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孙儿甘受一切责罚,封邑尽归国库!”
话音落定,整个金銮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炭盆中最后一点火星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御座旁的蟠龙烛台上,巨大的蜡烛燃烧着,烛泪无声滑落,凝固在冰冷的烛台上,如同凝固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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