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烬离去的关门声，如同最后的休止符，落在房间凝滞的空气里。
璃璟独自坐在床沿，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脚上那双崭新的、带着厉烬掌心余温与强制意味的皮质短靴上。靴子粗糙的内衬摩擦着她细腻的脚踝皮肤，带来一种持续不断的、陌生的存在感。与她之前赤足时，大地传来的冰冷、坚硬、或粘稠的触感截然不同。
【外部附着物持续作用中。感知受限率：38.7%。】
【关联个体指令状态：激活（强制穿戴）。】
【逻辑模块：持续分析指令动机……无解。归类：“未定义”附属项。】
她微微动了动被包裹的脚趾，靴子发出细微的皮革摩擦声。这种被束缚的感觉，与厉烬离开时那暴躁而混乱的情绪数据一样，都是她无法解析的“噪音”。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
窗外的天光逐渐暗淡，从灰白褪成昏黄，最后沉入一种铁锈般的暗红色，预示着夜晚的降临。房间里没有点灯，阴影从角落开始蔓延，如同悄无声息的潮水，逐渐吞噬了桌椅的轮廓，最终漫延至床脚，将她也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昏暗里。
她没有动。
没有能量的进一步补充，身体的虚弱感依旧存在，但维持基本的坐姿，对于她的机体而言，消耗微乎其微。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被遗忘在时间角落里的雕塑。
然而，与以往纯粹的待机状态不同。她的感知系统，并未完全关闭。
她“听”到楼下聚集地渐渐响起的、属于夜晚的嘈杂——篝火噼啪的燃烧声，压低嗓门的交谈声，偶尔响起的孩童啼哭，以及远处围墙上传来的、守夜人单调的脚步声。
她“嗅”到空气中混杂的气味在发生变化——白日的血腥与硝烟味逐渐被夜晚的寒意稀释，取而代之的是食物烹煮时寡淡的香气，以及更多角落里传来的、腐烂与排泄物混合的酸臭。
她甚至能“感觉”到脚下大地传来的一些极其细微的震动——那是生命活动，是这座名为“烬城”的脆弱人类聚落，在末日废土上挣扎求存的脉搏。
所有这些信息，如同纷乱的数据流，持续不断地涌入她的核心。
但她的思维，却仿佛有一个隐形的筛选器。
她在这些庞杂的背景噪音中，下意识地、持续地……检索着。
检索着一种特定的、沉重的金属靴底敲击地面的频率。
检索着一种熟悉的、混合着血腥、硝烟与强悍生命力的气息。
检索着那个被定义为“掠夺者Alpha”的个体，所独有的、复杂而汹涌的生物电场。
她在……等待。
这个认知，如同黑暗中悄然浮现的萤火，微弱，却无法忽视。
【行为模式：持续性环境监控。目标筛选：特定个体（掠夺者Alpha）。】
【逻辑判定：此行为与当前生存需求无直接关联。能量消耗：轻微增加。】
【结论：异常行为模式。动机：未定义。】
她又遇到了“未定义”。
但这一次，她没有困惑，没有提问。她只是维持着那个检索与等待的状态，如同程序运行中一个无法跳过的循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很久，也许只是一瞬。在黑夜彻底笼罩大地，只有零星火把的光芒在窗外远处摇曳时——
“咚…咚…咚…”
一阵清晰而富有节奏的、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楼梯的方向传来。那脚步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稳定、有力，充满了掌控感。
是厉烬。
几乎在脚步声传入她感知的瞬间，璃璟一直微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那空茫的、倒映着窗外零星火光的墨色瞳孔，似乎有极其细微的焦距调整。
她依旧没有动，但某种无形的、维持了许久的“检索”状态，悄然停止了。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吱嘎——”
门被推开。厉烬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带着一身夜晚的寒气和更浓重的血腥味。他先是扫视了一眼昏暗的房间，目光如同夜行动物般锐利，随即精准地落在了床沿那道静坐的白色身影上。
他似乎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还维持着这个姿势。
他反手关上门，房间内重新陷入昏暗，只有窗外远处火把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没有立刻走过来，只是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她。
璃璟也抬起头，在昏暗中“看”向他。
两人隔着大半个房间的黑暗，无声地对视。
厉烬能感觉到，她似乎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依旧是那副空茫的样子，依旧是安静得不像活物。
他皱了下眉，压下心中那丝怪异感，迈步走了过来。随着他的靠近，那股熟悉的、带着侵略性的气息再次将璃璟笼罩。
他停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目光落在她脚上——那双靴子，还好好地穿着。
这个发现，似乎让他周身那股刚从外面带回来的、冰冷的煞气，略微消散了一些。
“还算听话。”他哼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低沉。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还坐着，也没有解释自己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仿佛她坐在这里等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厉烬走到桌边，拿起水壶，仰头灌了几口冷水。水流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放下水壶，回头，发现璃璟的目光，依旧跟随着他。
那目光，空茫，却专注。
他心中那丝怪异感又浮现出来。他走到床边，没有坐下，而是就着站立的姿势，俯视着她。
“那小子，”他忽然开口，语气随意，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腿保住了，烧也退了。死不了。”
他说的，是那个孩子。
璃璟的瞳孔，在昏暗中，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没有回应。她只是看着他，仿佛在消化这条信息。
厉烬看着她这副样子，忽然觉得有些气闷。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身似乎想走开，却又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线牵住，定在了原地。
他猛地转回身，弯下腰，双手撑在璃璟身体两侧的床沿上，将她再次禁锢在自己的阴影里。他的脸凑得很近，在昏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审视，一种探究，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急切的确认。
“你，”他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到底……是什么？”
不是问“你是谁”，而是问“你是什么”。
他在问她的本质。
璃璟仰着脸，承受着他灼热的视线和迫人的气息。他问题的答案，存在于她最深层的核心代码里，但她知道，那并非他想知道的。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她依旧无法完全解析的复杂情绪。她微微偏了偏头，墨色的发丝滑过苍白的脸颊。
然后，她抬起手，不是指向他，也不是指向自己，而是轻轻地，用指尖，碰了碰他撑在床沿的那只手臂上，那个她之前笨拙包扎的、歪扭的白色布条结。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纯粹的回馈，仿佛在说——这就是你问题的，一部分答案。
厉烬的身体，骤然僵住。
在他因她这触碰而停滞的呼吸，与她那依旧空茫却似乎有了微妙指向的回应中，无声地蔓延开来。
这无声的触碰，是否能触及他坚硬外壳下，那片连他自己都未知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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