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秧的疲惫让书院这晚格外安静。
晚课后，众人早早洗漱歇下。
月光如水，洒满庭院，只有几声虫鸣偶尔响起。
陈宸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虽然身体酸痛，却毫无睡意。
白日里泥泞的触感、米饭的香气、同窗们算不上友善却透着朴拙关怀的举动，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
这与以前所遭遇人心叵测截然不同，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粗糙而真实的温度。
他翻了个身，目光落在窗纸上摇曳的树影上，心中莫名烦躁。
那个沙盘推演的计划，夜凰先生最后的诘问——“在你这个主帅心中，他们的牺牲，是否在可接受的代价之内？”
如同一根刺，扎在他心头。
他当时回答“未曾深思”，是真的未曾深思吗？
还是潜意识里，早已将“必要的牺牲”视作理所当然？
就在他心绪不宁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
陈宸瞬间警觉，身体绷紧，呼吸放轻，如同受惊的幼兽。
这脚步声不是韩青山那沉稳有力的巡逻步点，也不是张瘸子一轻一重的节奏，更不是王铁柱或陈大虎任何一个学生。
这是一种近乎飘忽的、刻意收敛了所有声息的移动。
是谁？追杀者？还是……
他悄悄挪到窗边，借着窗纸的缝隙向外望去。
月光下，只见一个纤细的身影立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是夜凰先生。
她并未看他这边，而是微微仰头，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月亮。
夜风拂过，吹动她青色的衣袂，整个人仿佛要融进这月色里。
陈宸屏住呼吸。
他见过她授课时的清冷睿智，见过她劳作时的利落从容，却从未见过她这般……疏离而寂寥的模样。
仿佛这世间的一切，包括这清风书院，都与她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就在这时，另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屋檐的阴影里滑落，悄无声息地来到夜凰身后不远处。
是石小石。
夜凰没有回头，似乎早已知道他的到来。
“先生。”石小石的声音很低，带着孩童的清脆，却又异常冷静，“后山靠近断崖的那片林子，有陌生的脚印，不是猎户的，深浅不一，像是有人在里面徘徊观察过。另外，镇上的‘耳朵’传来消息，这两天有几个生面孔在打听书院，问得很细，尤其是……关于新来的人。”
陈宸心中猛地一凛。
新来的人？是指他吗？
夜凰依旧望着月亮，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石小石继续汇报，条理清晰：“韩教习已经加强了夜间的暗哨。张管事说，要不要他找机会探探那些生面孔的底。”
“不必打草惊蛇。”夜凰终于开口，声音比月色更凉，“让他们查。书院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至于后山的脚印……”她顿了顿，“让赵小五明天去那片区域转转，看看有没有新的发现。你们俩，最近警觉些，但不必过度紧张，一切如常。”
“是，先生。”石小石应下，身影一动，又悄无声息地融回了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陈宸靠在窗边，心跳如鼓。
他听懂了。
书院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有不明势力在窥探，很可能就是冲着他来的。
而夜凰先生，早已察觉，并且布下了他不知道的防护。
那个沉默寡言、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石小石，竟然身负这样的职责？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被保护的暖意，有带来麻烦的愧疚，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这个小小的书院，远比他想象的更深不可测。
院中，夜凰并未立刻离开。
她静立了片刻，忽然微微侧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陈宸厢房的方向。
陈宸吓得立刻缩回头，心脏怦怦直跳，不确定她是否发现了自己的窥视。
等他再小心翼翼望出去时，院中已空无一人，只剩下月光如水，树影婆娑。
这一夜，陈宸彻底失眠了。
第二天清晨，陈宸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
饭堂里，气氛似乎与往常无异。
王铁柱依旧沉稳地吃着饭，陈大虎依旧在和碗里的粥较劲，石小石和赵小五安静地坐在角落。
陈宸默默打好饭，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找个角落独自坐下，而是端着碗，走到了王铁柱和陈大虎那桌的空位旁，低声问：“这里……有人吗？”
王铁柱有些意外，随即温和地摇摇头：“没有，坐吧。”
陈大虎从粥碗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含糊道：“哟，今天不一个人装……呃，不一个人吃了？”
他差点说漏嘴，赶紧扒拉两口粥掩饰。
陈宸没有在意他的失言，坐下后，沉默地吃着东西。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下定决心般，低声开口：“王师兄，陈师兄……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因为我的缘故，给书院带来了麻烦……该怎么办？”
王铁柱放下筷子，看向他，目光平静而坦诚：“书院不怕麻烦。”
陈大虎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拍了拍胸脯，豪气道：“就是！怕个球！谁敢来找麻烦，先问过小爷我的拳头！再说，还有先生呢！”
他说完，可能觉得自己的话不够有说服力，又补充道：“你看李狗蛋，当初去北疆，那么危险，先生不也安排得好好的？先生厉害着呢！”
王铁柱点点头，接过话头，语气沉稳：“陈宸，既然先生留你在书院，便是认可你是书院的一份子。书院护着每一个自己人。你无需多想，安心读书、做事便好。真有风雨，我们一起扛。”
“一起扛……”陈宸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动了一些。
他抬起头，看着王铁柱认真的眼神，陈大虎虽然粗豪却真挚的表情，还有旁边虽然没说话但明显在倾听的石小石和赵小五，一种陌生的、暖融融的东西，缓缓流入他冰封已久的心田。
他低下头，用力扒了一口粥，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他知道，前路依然危机四伏，他的身份依然是随时可能引爆的惊雷。
但此刻，在这简陋的饭堂里，听着同窗算不上动听却无比真诚的话语，他第一次觉得，或许……他并非只能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前行。
而这一切，都被刚刚走进饭堂的夜凰看在眼里。
她没有打扰他们，只是默默地坐下，端起属于自己的那碗清粥。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饭堂，落在少年们身上，也落在她清冷的侧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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