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烧着炭炉，小七用了七八层棉絮给凌云垫上，以减少震动给她带来的疼痛。
四天了，凌云一直高烧不退，嘴里不停的叫着“哥…哥哥…哥…哥…”
她的脸烧得通红，虽是病中，小七也觉得她美得惊人。
他盯着那通红的嘴唇看了许久，忽然抓过一旁的水囊猛灌。喉结仓惶滚动，像在吞下身体里就要冲出牢笼的野兽。
凌云意识时有时无，偶尔睁一下眼，看见小七在眼前，嘴角抽动，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又立刻闭上。
她的意识混沌，马车颠簸着，她仿佛回到了五岁。那时侯娘还在，大哥还在，二哥也还在。
那日正值大暑，娘牵着她到花园里乘凉，却看到大哥二哥一头是汗，在紫藤花下面不知鼓捣什么。
“大哥，二哥，”小凌云声音甜甜的，甩开苏青梅的手就往两个哥哥身边跑过去：“你们不热吗？在这里干什么呀？”
“热呀，我们在给小云儿做秋千呢？”凌锐转头对着凌云笑，手里扶着架子：“云儿高不高兴呀？”
“真的吗？”小凌云眼睛亮了，盯着那几根已经钉在一起的木条，“大哥真好。”
“二哥不好？”凌锐佯装生气。
“二哥当然好呀。”
“娘，你带云儿到树荫里，别晒着了。”凌峰抹了一把汗说，“再有半柱香就好了。”
“哥，慢点推……”刚刚坐上秋千的小凌云很害怕，两手紧紧抓着绳子，表情严肃得不像是在荡秋千。
“咯咯……推高一点儿……再高一点儿。”很快发现乐趣的小凌云就不一样了，一个劲儿地叫着：“哥哥再推高一点儿。”
“哈哈……哈”
听到声音的小七一惊，却看到迷糊中的凌云眼角流着泪，脸上却挂着笑。——她这是，梦到什么开心事了？
“凌将军…你……知道…那…天…战场上…让你……吹…的……哨子，骨头…的……嗬…嗬……主人…姓……什么…吗？…嗬…嗬…”
“凌小将军的骨头……磨了三天……”
拓跋野狰狞的脸撞进来，凌云的身体忽的发起抖来，眉头越皱越紧，额头上汗珠大颗大颗往外冒。
“小姐，小姐……”小七接过玉宝手里的湿帕，给凌云擦着额头。
“将军，你快好起来…呜呜…”玉宝急得直抹泪，“白校尉，将军她，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不会，也不能！”小七直愣愣地瞪着凌云那张烧得通红的脸，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二哥，大夫来了，你醒醒啊……”凌云说着胡话，“哥，娘，你们怎么……都不要……云儿？”
凌云眼角淌下泪来，呼吸急促：“哥，…娘…别丢下……一个人……”她的话含糊不清，身子烫得厉害，被小七抓着的手也紧紧缩在一起。
“哥，云儿不要狐裘，…回来…”凌云在梦里抽泣，干裂的唇间渗出血丝。
烧灼一般的黑暗中，凌峰的白袍银甲被血染红站在漫天大雪里，他像出征那天一样对着她笑：“云儿，你看……”
白狐被他举在手里，递到凌云面前的时候却忽然腾起金红色火焰，顷刻间白狐皮毛化为灰烬，变成一截森森白骨——正是那支人骨哨！
“哥……”
凌云伸出手，指尖却从凌峰胸膛穿过。
凌锐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二哥将来会娶朝阳公主回来做你的嫂子，我们一起喜欢云儿好不好？”
“二哥我可是登堂拜相之才，到时候跟大哥一文一武……让大晋江山绵延千秋万代……”
凌锐的声音渐远，周围骤然暗下来。凌云站在祠堂里，面前是苏氏青梅之灵位。可，旁边赫然摆着两个新刻的灵位——凌峰、凌锐！
黑底朱砂，刺红的墨迹未干，像流出的鲜血……
“不要！”
凌云嘶吼着睁眼，正对上小七布满血丝的眼睛。凌云眼底一片茫然，似乎认不出眼前的人。她呆滞一瞬，忽表情一变，似想起什么。
手突然摸上自己腰间，可是，腰间空空如也。眼泪刹时漫上来，眼前一切变得模糊。
“哥……”含糊不清的一个字，从凌云喉咙里挤出。
“在这里，”小七一把抓过枕边的骨哨，塞到凌云手里，连同她的手紧紧地握着，递到凌云眼前：“在这里，没丢！”
凌云眼神呆滞，盯着眼前的骨哨看了半晌，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嘴角向上弯起，笑了起来：“没丢，没丢，没丢。”
她握紧骨哨，从小七手里抽出手来，放到自己胸口上，用力按着，像要把那支骨哨摁进自己的胸腔里。
凌云双手紧紧按在胸前，好像害怕那支骨哨会自己逃跑一样。
“大哥，还在。”她嗫嚅着，抬起泪眼，睫毛上晶莹的眼泪被抖落在手背上，顺着手臂流下来，湿了衣袖。
“大公子还在，我会去接大公子回家的！”小七再次抓过凌云的手，紧握着捧到自己胸口，郑重地向凌云保证道。
不知凌云是听到小七的保证放了心，还是刚才原本就还在梦境里，当小七说完这句话，凌云嘴角动了动，似乎想笑。却只是艰难地扯了扯嘴角，两眼一闭，头再次歪了下去。
“快，叫徐大人！”小七慌了。
玉宝手里刚搓过的凉帕子掉了，她爬出车门，声泪俱下：“徐大人，叫徐大人！
大公子被挛鞮畜生杀了，二公子死得不明不白； 夫人的死在现在看来，一定也有问题； 如今侯爷成了个活死人，她还差点毁在萧世子手里。
小姐怎么这么苦？
小七低下头，手臂重重地在脸上抹了一下，在玉宝回头之前，擦掉了眼角的泪水。
——以后，绝不能让小姐这么苦了！他在心里暗暗发誓。
“…七…哥……哥…别走…”凌云闭着眼，声音含糊得只有小七能听得明白：“只有……你…了…别……走”。
小七心脏猛的一勯，像被人在上面狠狠刺了一刀——她又叫我‘小七哥哥’？！
心里忽的一疼，又忽的一喜。须臾间，小七从天际跌入谷底，又从山谷最深处飞上的山巅。心脏在突然的停滞之后又疯狂跳动。
昏迷的时候，小姐想到的是自己！小七喜极而泣。
“小姐，我在，小七在呢！小七不会留小姐一个人，小七这辈子都陪着小姐，在小姐身边。小姐，你醒来呀，到了皇城就有好医生了，你可千万要醒来呀。”
小七颤抖着手，紧紧抓着凌云的手像抓住一块烙铁。
“小姐，快醒来，我们去杀拓跋图鲁，我们去灭了挛鞮一族！”
“冷，好冷”凌云紧闭着眼，眉头紧蹙，身子越缩越紧，“杀……拓跋……”
小七呆了呆，他看到火烧狄戎粮仓前，那个在山洞里快要冻死的自己。小姐冰凉柔软的唇瓣的感觉还停留在自己唇上……
小七盯着她苍白的唇，眼神忽的一凛，好像下定某种决心。
“小姐，恕小七冒犯了！”
玉宝不知所以，正想问他要干什么。却见小七扯掉凌云身上的被子，扑到她的身上。竟然，抱凌云抱进了怀里！
“白校尉！…你…”玉宝惊得说不出别的话，说了三个字发现不对，马上用手捂着嘴。
小七抱着凌云，头也没抬。他把凌云的脸贴在自己的胸膛上，“上次，您也是这样救我的。”
——上次？也是这样？
玉宝让小七的话吓懵了，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她呆了呆，突然语无伦次：“啊……我，出去，赶车啊……嗯…透透气……”
玉宝红着脸拉开车门，几乎是爬到老魏头身边。见她一脸慌乱，老魏头扬起马鞭在空中打出个暴音“啪！”
马儿受惊，猛的向前窜了几步，加快了速度。
“姑娘别急，很快能追上徐大人的车。”老魏头宽慰道。他以为是凌将军情况不好，急需找地方歇脚。
凌云烧得糊里糊涂。
凌峰穿着白袍银甲骑在马上，阳光里的大哥，像天上的神仙。一张英俊的脸一直在对着她笑，“云儿，哥猎白狐回来，给你和娘做狐裘。”
“云儿，将来朝阳公主要做我的媳妇，云儿的嫂子，我们一起喜欢云儿。”凌锐同样也是好看的，但他更像父亲，轮廓刀削一般硬朗。
凌云的两个哥哥很有意思。
大哥凌峰，长得更像苏青梅。唇红齿白，长眉入鬂，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含情月光脉脉的。
可就这么一温柔秀美的长相，性格却偏偏像极了凌肃，从小喜欢舞刀弄枪不说，还一心想做韩信。
二哥凌锐长了一副刀削般锋利的轮廓，俊则俊矣，不笑的时候却总让人感觉到他冷冰冰的，随时都想给人一拳的模样。
偏偏他从小却怎么也不愿意跟着父亲去演武场，天天窝在房里读书。
他说：“家里有大哥一个人继承父亲的事业就好，我可是要登堂拜相的治国之才。到时候我跟大哥一文一武，辅佐皇上，让大晋绵延千秋万代。
可是如今呢？
苏青梅死了，凌峰凌锐都没了，剩下个凌肃除了还喘着气，几乎等于一个死人。血亲都没了，这乱世，只剩下她一个人。
小七紧握着凌云冰凉的手，“小姐，快醒来……”
他声音沙哑，眼底燃烧着决绝：“小姐，我会给两位公子和夫人报仇的，他们，一个也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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