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政府办调研组和陈默离开后,青林镇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以往的节奏,被“三提五统”的沉重任务和琐碎的日常事务所填满。但李腾的心境,却与以往大不相同。那张写着县政府办电话号码的纸条,像一粒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持续荡漾着涟漪。陈默那句关于“乡镇企业改制试点”的提示,更是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如同远方传来的一声隐约钟鸣,预示着某种变革的可能。
他开始有意识地收集和阅读各级关于乡镇企业发展的文件和政策,虽然青林镇能看到的资料有限,大多是些泛泛而谈的指导方针,但他努力从中捕捉风向。同时,他更加留意镇里几家集体企业的状况。利用跟随王守礼主任或自己下村的机会,他多次去过镇东头那家半死不活的石灰窑,也去过街尾那几家只有三五个人、设备陈旧的家庭式木器作坊。当然,他去得最多的,还是那个几乎处于停产状态、他曾为之写过调查报告的竹编厂。
竹编厂的衰败,是青林镇乡镇企业发展困境的一个缩影。厂区里杂草丛生,厂房破败,仅有的几台简陋编织机也蒙着厚厚的灰尘。几个老师傅偶尔还会来,坐在门口,用传统的手工艺编些篮筐、簸箕,但销路寥寥,只能堆在角落里落灰。厂长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除了唉声叹气,向上级要补贴,似乎也拿不出什么办法。
李腾和老师傅们聊天,听他们说起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青林镇的竹编产品如何畅销附近几个县,甚至一度出口换取外汇的辉煌往事。老师傅们浑浊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丝追忆的光彩,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无奈所取代。“手艺没人学了,花样也老了,卖不上价喽。”这是他们最常挂在嘴边的话。
李腾记起陈默说过,青林镇工业基础薄弱,可能不是改制试点的首选。这话是事实,但也像一根刺,扎在了他的心上。难道青林镇就只能这样一直“薄弱”下去吗?守着满山的翠竹资源,却让曾经的优势产业凋零至此?一种不甘心的情绪,在他心中滋长。
他开始结合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和阅读政策的思考,进行更深入的琢磨。改制,不仅仅是改变所有制,更重要的是引入新的机制、技术和市场观念。青林镇的竹编厂,底子薄,负担轻,如果能够找准方向,或许反而能成为一条“小船好掉头”的试点?
一个念头逐渐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他决定写点东西,不是那种应付差事的汇报,也不是充满想象却无根基的“小说”,而是一份真正立足于青林镇实际、有情况、有分析、有建议的内部参考材料。
这个想法让他有些兴奋,也有些忐忑。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一个刚来不久的小办事员,写这样的材料,是否僭越?是否会再次引来如钱卫东那般“好高骛远”的批评?
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动笔。他利用晚上休息时间,躲在自己的小宿舍里,就着昏黄的灯光,铺开了稿纸。他没有写那些空泛的“重要意义”和“指导思想”,而是直接切入青林镇竹编行业的现状。
他详细描述了竹编厂的困境:技术落后,产品单一,设计陈旧,市场萎缩,老师傅手艺面临失传。但他也着重强调了优势:本地竹林资源丰富,原料成本低;有几位技艺精湛、熟悉本地竹性的老艺人;传统手工艺本身蕴含的文化价值和独特魅力。
然后,他结合从文件和与陈默交流中捕捉到的“改制”精神,提出了几条具体建议:一是建议对竹编厂进行资产评估,尝试引入外部资金或能人进行承包经营,或者干脆改组为股份合作制企业,激发内在活力;二是建议走出去,学习外地先进地区的竹编设计和营销经验,开发符合现代审美和生活需求的新产品;三是建议将竹编与本地正在萌芽的生态旅游概念结合起来,开发旅游纪念品,打造“青林竹编”的特色品牌。
他写得极其认真,每一个判断都力求有事实依据,每一个数据都反复核对,语言平实,逻辑清晰,重点突出。他给这份材料起了个朴素的标题:《关于利用本地资源优势重振青林竹编手工业的几点思考与建议》。
写完最后一个字,已是凌晨。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使命。看着桌上那叠厚厚的、凝聚了他心血和思考的稿纸,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
然而,如何将这份材料递上去,又成了一个新的难题。走常规流程,必定先到钱卫东副镇长那里,其结果可想而知。直接交给党委书记周德海?他又觉得太过唐突,缺乏由头。
第二天上班,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趁着办公室只有王守礼一人的时候,拿着那份材料,走到了主任桌前。
“王主任,”李腾的声音有些紧张,“我……我利用业余时间,写了点关于咱们镇竹编厂发展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想请您……请您批评指正。”他没有说“汇报”,也没有说“上交”,用了“批评指正”这个更显谦逊和学习态度的词。
王守礼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看了看李腾,又看了看他手中那叠明显不是公文的稿纸,没有说话,只是接了过去。
李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站在那里,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王守礼看得很慢,很仔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赞许,也没有不悦。只是看到某些关键处时,他的目光会稍微停留得久一些。办公室里静得只能听到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足足过了二十多分钟,王守礼才看完了最后一页。他放下稿纸,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然后看向一脸紧张的李腾。
“花了多少时间?”王守礼突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啊?……断断续续,有几个晚上。”李腾老实地回答。
“嗯。”王守礼点了点头,手指在那份材料上轻轻敲了敲,“情况摸得还算细,想法……也有点意思。”
没有过多的评价,但这一句“有点意思”,已经让李腾心中狂喜!这几乎是王守礼能给出的最高程度的肯定了!
“不过,”王守礼话锋一转,目光变得严肃,“这种东西,以后少写。你的主要任务,是完成好办公室交办的工作。明白吗?”
“是,主任,我明白。”李腾连忙点头。他明白,这是王守礼在保护他,避免他过早地成为众矢之的。
王守礼将那份材料拿起来,沉吟了片刻,说道:“这份东西,放我这里吧。有机会……我看看怎么处理。”
他没有说交给谁,也没有说会如何处置,但李腾知道,王守礼既然收下了,就绝不会让它石沉大海。这或许就是周大海所说的“抬头看路”的智慧,通过一种更稳妥、更符合规则的方式,来传递声音。
“谢谢主任!”李腾由衷地说道。
王守礼挥了挥手,示意他回去工作。
李腾坐回自己的位置,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知道,自己种下了一颗种子。这颗种子能否发芽,能长多大,不仅取决于种子本身的质量,更取决于土壤、气候和时机。但无论如何,他迈出了主动思考、寻求突破的第一步。机遇,或许就隐藏在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一步之中。他望向窗外青林镇的天空,感觉那天空,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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