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湾村事件的喧嚣逐渐沉淀,但那条关于“宏图评估公司”的匿名信息,却像一根细刺,深深扎在李腾的心头,让他坐卧难安。表面的波澜之下,一股暗查的潜流开始悄然涌动。这不再是为发展理念而争,而是直指可能存在的腐败黑幕,每一步都如同在雷区行走,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李腾牢记宋知远的告诫——“谋定而后动”。他没有采取任何明显的调查动作,甚至刻意避免在公开场合提及任何与开发区资金、评估相关的话题。但他的大脑和感官,却进入了高度警戒状态。他利用作为常务副县长秘书所能接触到的合法渠道和日常工作便利,开始了一场极其谨慎的秘密信息搜集。
他的首要目标,是理清开发区征地补偿资金的拨付流程和关键节点。他调阅了近年来,特别是灾后重建期间,开发区几个主要征地项目的档案资料。这些资料浩如烟海,且分散在开发区管委会、财政局、国土局等多个部门。李腾不能大张旗鼓地集中调阅,只能借着陪同宋知远调研、或者办理其他公务的机会,“顺便”查阅、复印一些看似不重要的过程性文件,如资金申请报告、内部审批单、拨款凭证复印件等。
这个过程枯燥而耗时,且风险不小。在开发区管委会档案室,当他提出想看看大湾村及相邻几个村征地补偿的拨付明细时,负责档案的年轻女干部显得有些犹豫:“李秘书,这些账目……都比较琐碎,您需要哪方面的具体信息?我帮您找。”
李腾神色自若,笑着解释:“哦,没什么,宋县长想了解一下不同类型土地补偿的实际执行情况,为后续完善政策做个参考。我就随便翻翻,看看大概的流程和标准把握。”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例行公事的研究。
女干部见是宋知远身边的大秘书,也不敢过多阻拦,但李腾能感觉到她目光中的一丝审视。在他翻阅的过程中,赵国庆恰好从走廊经过,瞥见档案室内的李腾,脚步微微一顿,虽然没有进来,但那探究的眼神让李腾后背一紧。他立刻将手中的文件合上,转而与女干部聊起了档案管理的琐事,直到赵国庆的身影消失。
零碎的信息被李腾带回自己的办公室,在夜深人静时仔细拼凑。他发现,在几个时间紧、任务重的征地项目中,“宏图评估公司”出现的频率异常之高,其出具的评估报告,往往是资金拨付的关键依据。而且,这些项目的评估费用支付也相对集中和迅速。
利益链条的轮廓开始若隐若现。评估公司高估或低估土地及其附着物价值(视利益方而定),出具符合特定需求的报告;开发区管委会依据此报告申请资金;财政局依据审批流程拨付;资金到了镇村层面,再依据评估报告进行分配……如果评估环节出了问题,那么整个资金链条都可能被污染。
为了验证猜测,李腾需要更内部的信息。他想到了自己在财政局预算科的一位老同学周明。周明为人正派,业务精通,但性格内敛,不喜是非。在一个周五的晚上,李腾以私人名义约周明出来吃饭。几杯酒下肚,两人回忆起同窗岁月,气氛融洽。
李腾见时机成熟,装作不经意地提起:“老周,现在开发区那边征地项目不少,你们财政局拨付压力大吧?我听说有些评估环节挺关键的,像那个‘宏图评估’,好像跟开发区合作挺紧密?”
周明原本放松的神情立刻警觉起来,他放下酒杯,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李腾,你问这个干嘛?这可都是敏感信息。”
李腾笑了笑,给他斟满酒:“没什么,就是随便聊聊。前段时间不是处理大湾村的事嘛,接触到一些情况,感觉这评估里面的门道挺深的。纯粹是业务探讨,没别的意思。”
周明盯着李腾看了几秒钟,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什么。良久,他才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李腾,咱们是老同学,我跟你说句实在话。‘宏图’的背景不简单,老板据说是市里某个退下来的老领导的亲戚。他们做的评估……嗯,怎么说呢,有时候为了‘配合’项目进度,或者‘满足’特定要求,出来的东西……未必那么经得起细究。而且,他们收费也比市场均价高出一截。但我们财政局主要是形式审核,手续齐全,领导签了字,我们就得付钱。这里面的水,深着呢。”
他顿了顿,带着几分警告意味看着李腾:“我知道你现在位置关键,但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听我一句劝,别往里掺和,这里面牵扯的利益太大了,你一个人扛不住的。”
周明的话,既证实了李腾的一些猜测,也让他感到了更深的寒意和阻力。连财政局内部的业务骨干都如此讳莫如深,可见这背后的力量之强。
李腾的谨慎并非多余。赵国庆那边显然也察觉到了什么。在一次宋知远召集的关于开发区下一步工作的讨论会上,赵国庆在汇报时,特意强调了一句:“……为了保证评估工作的公正性和效率,我们一直与像‘宏图评估’这样信誉良好、实力雄厚的第三方机构保持稳定合作,这也是经过相关领导认可的。”说话间,他的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从李腾脸上扫过。
李腾面无表情,专注记录,心里却明白,这是对方在划界线,也是在警告他不要越界。
随着碎片信息的增多,李腾内心的两难也日益加剧。掌握的情况虽然仍是皮毛,但指向性已经很明显。是继续深挖下去,可能牵出震惊全县、甚至全市的腐败大案,但也必然面临巨大的阻力和人身风险?还是就此打住,明哲保身,只当从未收到过那条信息?
他将自己的进展、困惑和周明的警告,再次向宋知远做了秘密汇报。这一次,他是在宋知远下班后,确认周围无人,才进入办公室关上门详谈。
宋知远听完,长时间地沉默着,手指在办公桌上无意识地划着。办公室里只听得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看来,我们的预感是对的。”宋知远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这确实不是简单的作风问题。‘宏图’恐怕只是个前台,后面还有更大的鱼。”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但是,现在绝不是动的时候。我们掌握的证据还太少,太零碎,根本无法形成链条。对方既然能做得如此隐蔽,必然有周密的防护和反制措施。如果我们现在贸然启动正式调查,哪怕只是流露出调查的意向,都可能打草惊蛇,导致证据被销毁,甚至被他们倒打一耙。”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李腾:“你同学说得对,这里的利益牵扯太大。我们现在力量还不够,时机也不成熟。这件事,到此为止,所有调查动作全部停止。相关的材料,你妥善保管,不要放在办公室。”
“停止?”李腾有些不解,也有些不甘。
“对,停止。”宋知远语气斩钉截铁,“不是放弃,而是战略收缩,等待时机。我们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推动‘十五’规划的落实,是巩固农业基础,是确保全县大局的稳定。反腐很重要,但必须讲究策略。在自身力量不足时,盲目出击就是送死。我们要像猎人一样,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猎物自己露出破绽,或者,等待我们积蓄了足够的力量。”
他走到李腾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李腾,你能发现这些问题,说明你有敏锐性,有责任心。这很好。但你要记住,在体制内,有时候‘不动’比‘动’更需要智慧和勇气。把这件事埋在心底,继续做好你明面上的工作。该来的,总有一天会来。”
带着宋知远的决策和嘱托,李腾离开了办公室。他知道,宋知远的决定是稳妥和老练的。将问题暂时控制起来,避免引发对方强烈的、不可控的反弹,着眼于更长远的布局。但这意味着,那些可能存在的蛀虫,暂时还能逍遥法外,继续侵蚀国家和群众的利益。这种明知有鬼却不能捉的憋闷感,让他胸口发堵。
他将所有收集到的复印件和笔记锁进了家里书柜最隐秘的夹层。表面上,他恢复了常态,不再触碰任何与“宏图”和资金流向相关的话题,将全部精力重新投入到“十五”规划和完善征地补偿机制的工作中去。然而,那团暗查的疑云,却始终笼罩在他的心头,提醒着他,在这片看似致力于发展的土地上,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还有着亟待清除的污秽与黑暗。他只能按捺住性子,等待着宋知远所说的那个“时机”的到来。而这场无声的较量,也从明处的理念之争,转入了更深处、更危险的暗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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