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强攻六安,李秀成大军如同受伤的巨兽,在饥饿与绝望的驱赶下,拖着沉重的步伐,跌跌撞撞地向东北方向退却,希望能靠近淮河,在寿州一带找到一线生机。然而,当疲惫不堪的先头部队终于抵达寿州地界时,眼前的景象,让这些早已见惯生死的太平军老兵们,也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通往寿州城的官道两旁,田野沟渠,堆积着层层叠叠的尸骸!有的已成白骨,有的正在腐烂,肿胀发黑,蛆虫蠕动。更多的则是新近倒毙的,皮包着骨头,保持着爬行的姿势,空洞的眼窝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浓烈到令人窒息、几乎化为实质的恶臭,笼罩着整个区域,连乌鸦都似乎被熏得不敢低飞,只在远处聒噪。
寿州城本身,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城墙残破,城门洞开,里面死寂一片。街道上瓦砾遍地,房屋大多倾颓。偶尔能看到几个蹒跚的人影,也是目光呆滞,形如骷髅,在废墟中机械地翻找着任何可能入口的东西。苗沛霖的“练匪”如同蝗虫过境,反复蹂躏,早已将这座曾经还算繁华的州城,连同周边百里之地,搜刮得干干净净,寸草不留!真正的“赤地千里”!
饥饿到极点的太平军士兵,开始挖掘一种灰白色的泥土——“观音土”。绝望的百姓告诉他们,这东西吃下去能暂时填满肚子,让人感觉不到饿。士兵们像发现宝贝一样,疯狂地挖掘,和水捏成团,狼吞虎咽。然而,短暂的饱胀感过后,是更深的痛苦:腹胀如鼓,排便困难,许多人活活被这无法消化的泥土胀死、憋死。军营中,因吞食观音土而痛苦哀嚎、最终在极度痛苦中死去的士兵,每日竟以千计!尸骸被草草掩埋,很快新的尸体又堆积其上。
李秀成站在寿州残破的城楼上,望着城外如同地狱般的景象和城内行尸走肉般的幸存者,心如刀绞。他麾下这支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军,此刻如同地狱里爬出的饿鬼,个个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走路打晃,许多人连武器都拿不动了。呻吟声、哀嚎声、因吞食观音土而痛苦的惨叫声,取代了昔日的号角与战歌。
“殿下!军中已断粮三日了!伤兵营每日饿毙数百,观音土也快挖光了。”部将吴定彩声音哽咽,几乎站立不稳。
李秀成沉默着,手紧紧抓着冰冷的城砖,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他解下腰间一个沉甸甸的旧布袋——这是他最后的私财,一些金银细软和几块珍藏以备急用的金锭。
“吴将军,”他的声音嘶哑干涩,“拿这些,去问问城中,可还有……可还有活人能卖粮?不拘多少,不拘什么,只要是能吃的!”
吴定彩带着亲兵,在死寂的寿州城里如同幽灵般搜寻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他回来了,步履蹒跚,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小小的布袋,脸上没有一丝喜色,只有更深的悲凉。
“殿下……”吴定彩跪倒在地,将布袋高举过头,“全城……只寻得此物……是一个躲在破庙地窖里的老农……用全家性命藏下的……他……他饿死了……临死前,他儿子拿出来的……只要了……要了一小块碎银……”
李秀成颤抖着接过布袋,解开。里面并非金黄的稻谷,而是几十斤粗糙、干瘪、带着泥土气息的——谷种!
这不是救命的粮食,这是未来的希望,是来年可能生根发芽、结出果实的种子!是那个老农一家,在炼狱中守护的最后一点对生的念想!
捧着这袋沉甸甸的谷种,李秀成的手抖得厉害。他仿佛看到了老农一家饿毙前的绝望眼神,看到了这片焦土上最后一点微弱的生机。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脸颊滑落,滴在干瘪的谷种上。
他捧着谷种,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伤兵营。那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因战斗、饥饿和疾病而奄奄一息的士兵。呻吟声微弱,眼神空洞,许多人已处于弥留之际。
李秀成走到一个因腿部溃烂而高烧昏迷的年轻伤兵面前。他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拂去士兵额头的冷汗。然后,他抓出一小把谷种,小心翼翼地放进士兵因高烧而干裂的掌心,再用自己冰冷的手指,帮他合拢。
“兄弟……” 李秀成的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悲怆和愧疚,“拿着……这是……这是‘再生’的种子……是希望……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找个太平的地方…把它种下…来年…就有饭吃……”
他一个个走过那些还有一丝意识的伤兵,将珍贵的谷种,一小把一小把地分给他们。每分一把,他的心就如同被剜去一块。这不是粮食,无法缓解此刻的饥饿,这甚至是一种更残忍的寄托。但他希望,这微弱的“再生”之火,能支撑着哪怕一个人,熬过这地狱,看到明年的春天。
“此乃再生之种!愿诸君…活!” 李秀成的声音在死寂的伤兵营中回荡,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悲凉与一个统帅最后的、卑微的祈愿。伤兵们握着那几粒干瘪的谷种,有的茫然,有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更多的则是无声地流泪。
在这绝望的深渊中,同治二年的六月(1863年6月),天象骤变!
连日暴雨如同天河倒灌,疯狂倾泻在饱经蹂躏的皖北大地上。沟壑盈满,淮河暴涨,浑浊的洪水开始漫溢,吞噬着低洼的村庄和道路。太平军残存的营地一片汪洋,士兵们在泥泞和冷雨中瑟瑟发抖,病情急剧加重,死亡人数激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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