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本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但金积堡外的黄土塬上却弥漫着比严冬更彻骨的寒意。刘松山遇害的噩耗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瞬间冻结了清军大营的斗志。曾经旌旗猎猎、号角连营的虎狼之师，此刻仿佛被抽去了脊梁，士兵们眼神空洞，窃窃私语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和迷茫。营垒依旧，炊烟仍起，但那支撑着数万大军的精神气，却已摇摇欲坠。
远在平凉大营的左宗棠，虽未亲临前线，却通过雪片般飞来的军报和那压抑的氛围，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崩溃的边缘。他枯坐于灯下，地图上金积堡的标记刺得他眼睛生疼。作为统帅，他必须冷静。他强压下心中对刘松山殉国的巨大悲恸和对马化龙背信弃义的滔天怒火，审慎地权衡着利弊。
粮道漫长而不稳，陕西的反扑虽被击退却牵制了兵力，朝堂之上李鸿章一派的攻讦之声甚嚣尘上，指责他“老师糜饷”、“顿兵坚城”……这一切都迫使他必须考虑更稳妥的方案。沉吟良久，他提笔写下指令，向前线提出了两个选择：要么“坚守”，深沟高垒，与金积堡长期对峙，拼消耗；要么“退屯”，将大军暂时后撤至粮草充足的区域进行休整，再图后举。这看似是给刘锦棠的选择，实则是一位老成持重的统帅在巨大压力下，倾向于保守的试探。
当这道指令送达金积堡前线时，刘锦棠正召集麾下将领议事。大帐内气氛凝重，炭火盆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沉重的压抑。几位年长的将领，如总兵易德麟等，面露忧色，显然更倾向于左帅的方案。
“小帅，”一位鬓角花白的参将率先开口，声音沙哑，“大帅所虑周全。我军新折主帅，军心浮动，粮秣转运维艰，不如暂依大帅之策，先行坚守，待……”
“不行！”刘锦棠猛地打断他，年轻的面容上没有丝毫犹豫，反而因激动而泛起一丝潮红。他“霍”地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手指狠狠戳在金积堡的位置上，声音陡然拔高，清晰有力地驳斥道：
“坚守？我军孤悬敌境，补给线漫长脆弱，逆回小股人马不断袭扰，如何能长久坚守？与坐拥堡寨、储备粮草的马化龙拼消耗，我们是嫌自己败得不够快吗？”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帐中诸将：“退屯？更是自取灭亡！我军士气本已低迷至此，一旦下令后撤，你们信不信，立刻就是全军崩溃之局！马化龙绝非善类，岂会坐失良机？必然倾巢而出，衔尾追杀！届时兵败如山倒，灵州、吴忠乃至整个大局，都将顷刻崩坏，不可收拾！”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无比沉痛而锐利，一字一句，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诸位叔伯请看！吾军深入险地，本就乏食，利在速战速决！此刻若不力战，反而迟疑退缩，贼人窥见我怯，必乘我疲弱空虚，大举反扑！灵州若失，我军后路断绝，则数年征伐之功尽弃，陕甘大局将不可支矣！”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刘松山的旧部、如今坚定支持他的总兵易德麟脸上，斩钉截铁地抛出了那句掷地有声、绝无退路的誓言：“必戳力致死，而后军可全！——唯有拼死力战，杀出一条血路，彻底击垮敌人，我等方能有一线生机！退缩犹豫，唯有死路一条！”
这番话，如惊雷炸响，将“坚守”与“退屯”背后隐藏的巨大风险赤裸裸地揭开，让帐中原本倾向于保守的将领们悚然惊醒，冷汗涔涔。是啊，在这绝境，后退哪里是生路，分明是万丈深渊！
刘锦棠当即命书记官研墨，他亲自口述，给左宗棠回复了一封情词恳切又分析透辟的急信，再次申明“必戳力致死，而后军可全”的决心，恳请左宗棠信任他的判断，允准继续进攻。
信件发出后，刘锦棠深知，仅凭战略决策无法凝聚涣散的军心，必须用非常手段，将全军压抑的悲愤情绪转化为复仇的烈焰。他做出了一个极其震撼又无比决绝的决定。
他下令在中军大营旁搭建起一座庄严肃穆的灵堂。刘松山的灵柩被郑重其事地安置其中，素幡低垂，白烛高烧，香烟缭绕。那具冰冷的棺椁，无声地诉说着主帅的惨死和逆回的卑劣。
随后，刘锦棠下令全军高级军官、以及各营士卒代表，齐聚灵堂之前。他本人一身粗麻孝服，腰系草绳，形容憔悴却目光如炬。
寒风中，他指着那具棺椁，声音因极致的悲愤而颤抖，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弟兄们！睁大眼睛看看！这棺木里躺的是谁？是待我们恩重如山、带着我们出生入死的刘军门！他没有倒在冲锋陷阵的沙场上，而是死在逆回诈降的冷枪之下！死在马化龙的奸计之中！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的猛虎在咆哮：“如果我们不能为他报仇雪恨，不能踏平金积堡，砍下马化龙的首级，我们还有什么脸面穿着这身号褂？还有什么脸面自称是老湘营的兵？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
“血债必须血来偿！唯有攻破金积堡，用逆贼的鲜血和人头，才能祭奠大帅的在天之灵！这才是我们唯一的生路！才是对老统领最好的告慰！”
他猛地拔出佩刀，刀锋直指金积堡方向，发出最惨烈决绝的誓言：“自今日起，我刘锦棠与大帅灵柩同在！全军戴孝，戮力进攻！不破金积堡，我绝不生还！有畏缩不前者，斩！临阵脱逃者，斩！不听号令者，斩！”
这番在灵柩前的血誓，如同一点火星坠入了滚油之中，瞬间将全军积压的悲恸、屈辱、恐惧和对死亡的害怕，彻底点燃成了熊熊燃烧的复仇怒火！将士们热泪纵横，睚眦欲裂，积郁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化作震天动地的怒吼：
“报仇！报仇！”
“踏平金积堡！活捉马化龙！”
“誓死追随小帅！为军门报仇！”
声浪如雷，滚滚掠过黄土高原，直扑远方那座阴森的古堡。军心士气，在这一刻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狂热顶点。刘锦棠成功地将一场濒临崩溃的危机，转化为同仇敌忾、誓死方休的悲壮力量。
很快，左宗棠的回信也到了，只有简短却无比沉重的八个字：“准尔所请！放胆为之！”
得到最终的授权，刘锦棠再无任何顾忌。在他的指挥下，清军对金积堡的围攻进入了最后、也是最残酷惨烈的阶段。每一次冲锋，都带着为刘松山复仇的信念，将士们悍不畏死，前赴后继。金积堡的最终命运，在这场悲壮的复仇风暴中，已然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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