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年(1877年)四月的北疆,冬寒犹在,却已透出几分蠢蠢欲动的燥烈。朔风卷过光秃秃的戈壁,扬起漫天黄尘,扑打在迪化大营猎猎作响的“刘”字帅旗上。帅帐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将新任前敌总指挥刘锦棠年轻而棱角分明的脸庞映得通红。
“三路并进,犁庭扫穴!”刘锦棠的声音清越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张军门(张曜)自哈密西进,徐镇台(徐占彪)由巴里坤南下,我主力自迪化南下,三路合击,务必将阿古柏这三颗毒牙,连根拔起!”
几员悍将抱拳领命,甲叶铿锵。营外,新补充的三营克虏伯后膛钢炮炮口泛着幽冷的寒光,三营剽悍的关内骑兵正仔细检查着战马的蹄铁和鞍鞯,空气中弥漫着钢铁、皮革、汗水和浓烈战意的混合气息。
四月十四日,天刚破晓。迪化城南门洞开,肃杀之气冲散了清晨的薄雾。刘锦棠一马当先,玄色斗篷在料峭春风中翻卷如鹰翼。他身后,是肃然无声的钢铁洪流——三十一营精锐步骑,旌旗蔽野,刀枪如林。沉重的车轮碾过冻土,发出令人心悸的隆隆闷响,炮车吱呀,马蹄踏地如鼓点,汇成一股无坚不摧的声浪,向南滚滚而去。沿途枯草低伏,鸟兽绝迹,唯有这钢铁意志在荒原上刻下南下的印记。
大军昼夜兼程,人衔枚,马裹蹄,如巨蟒潜行于戈壁与山峦的阴影之下。达坂城那两山夹峙的险要隘口,已在沉沉夜色中显露出狰狞的轮廓。城头几点昏黄的灯火,如同巨兽疲惫的眼眸,全然不知死神的镰刀已悄然挥至颈项。
四月十六日,子夜。达坂城外的荒野,死一般寂静,唯有呼啸的山风掠过嶙峋的怪石,发出凄厉的呜咽。清军大队人马如同从地底涌出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对达坂城的铁桶合围。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紧盯着不远处那座在星光下显出模糊轮廓的“新城”。城墙上,隐约可见巡哨士兵抱着火枪,倚着冰冷的土墙打盹的身影。城内,死寂中偶尔飘来几声模糊的醉语和不成调的哼唱——守军连日筑城,疲惫不堪,加之自恃地势险要,又有新城屏障,竟在清军压境的前夜,由爱伊德尔呼里特许,在营中燃起篝火,宰羊分酒,喧嚣声直到深夜才渐渐平息。
刘锦棠立马于一处背风的巨石之后,冰冷的夜风掀起他斗篷的一角。他举起左宗棠所赠的单筒千里镜,镜片内清晰地映出城头哨兵倚墙酣睡的侧脸,甚至连城墙垛口新筑的、尚未干透的湿泥痕迹都清晰可见。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低声道:“骄兵必败。阿古柏倚为铁壁的新城,今夜便是他的坟场。”他轻轻挥手,传令兵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包围圈最前沿,无数弓弩手轻轻搭上利箭,炮手们则最后一次用冻得发僵的手,默默调整着冰冷炮管的角度,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城内那几处隐隐透出火光和喧嚣的营房。
寒夜漫长,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缓缓流逝。东方遥远的天际线,终于泛起一丝极淡、极冷的鱼肚白。
四月十七日,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
一个哈欠连天的浩罕哨兵,揉着惺忪的睡眼,摇摇晃晃地走上达坂新城东侧一段刚刚夯实的土墙,准备替换同伴。他习惯性地扶着冰冷的垛口,探头向城下朦胧的荒野望去。起初只是混沌的黑暗,但渐渐地,仿佛有无数的星辰在黎明前的微光中闪烁、浮动……不!那不是星辰!
那是无数冰冷的、反射着微弱天光的金属——是刀尖!是枪刺!是头盔!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同黑色的潮水,无声地漫过了整个城外的谷地、山坡,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整个达坂城,已被一片钢铁与血肉构成的死亡森林死死围困!
“安拉啊——!”哨兵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那声音瞬间撕裂了黎明前的死寂,如同滚油泼进了冰水。他连滚带爬地从墙头栽下,手脚并用地冲向城内,嘶声力竭地狂吼:“清妖!清妖围城了!漫山遍野!漫山遍野都是清妖——!”
这一声绝望的呐喊,如同惊雷炸响在酣梦中的达坂城。城墙上稀稀拉拉的守军像被沸水浇到的蚂蚁,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咒骂声、武器碰撞声、杂乱的脚步声混作一团。宿醉未醒的爱伊德尔呼里猛地从铺着兽皮的床榻上弹起,华丽的丝绸睡衣被冷汗瞬间浸透,脸上犹带着酒后的潮红和极度的惊恐。他跌跌撞撞扑到狭小的望孔前,只向外看了一眼,那张原本骄横自负的脸庞便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如同脚下的冻土一样灰白。
城下,在越来越清晰的晨光中,那无边无际的清军阵列,如同从大地深处生长出的钢铁荆棘丛林。旌旗蔽空,刀枪如林,森然的杀气凝成实质般的寒流,汹涌地拍打着单薄的城墙。尤其是那数十门新式后膛钢炮,炮口高昂,黑洞洞的指向城内,散发着令人骨髓冻结的毁灭气息。爱伊德尔呼里甚至能看到远处山岗上,那个骑在骏马上、被众将簇拥的年轻清将(刘锦棠)的身影,平静得如同在检阅一场寻常的操演。
“快!快上城!所有火炮!所有火枪!给我顶住!”爱伊德尔呼里的声音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嘶哑得如同破锣。他连靴子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在冰冷的泥地上狂奔,疯狂踢打着那些因惊骇而呆若木鸡的士兵。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就在城内守军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试图涌上城墙组织抵抗的混乱时刻——
“轰隆!轰隆!轰隆——!”
惊天动地的炮击毫无征兆地骤然爆发!清军阵地上升腾起数十道刺目的火光和浓烟。尖锐的破空声撕裂空气,如同死神的咆哮。第一轮精准的试射,数枚开花炮弹便带着毁灭的呼啸,狠狠砸进了达坂城内!
其中一枚,如同长了眼睛的毒龙,不偏不倚,正正轰进了城中心一处储存着大量火药和弹丸的临时库房!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
“轰——!!!”
一团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比正午烈日还要刺眼千百倍的巨大火球,猛地从城中心膨胀开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浪席卷整个山谷,大地剧烈颤抖,连远处清军阵地上的战马都惊得人立而起!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碎石、木块、断裂的肢体和燃烧的杂物,如同火山喷发般直冲云霄,将刚刚泛白的天空映照得一片血红!
浓烟和烈火,瞬间吞噬了达坂城中心。那座阿古柏寄予厚望、爱伊德尔呼里亲自督建、民夫们用血汗在冻土上刚刚垒砌起来的“新城”,在它迎来的第一个黎明,便迎来了末日审判般的毁灭烈焰。绝望的哀嚎声、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建筑倒塌的轰隆声,交织成一首凄厉的地狱交响曲。
呛人的硝烟随风卷上托克逊城头,带着浓烈的焦糊与血腥气味。阿古柏裹紧大氅,死死盯着达坂方向那片将黎明染成暗红的冲天火光和滚滚浓烟。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最后一丝侥幸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了。那精心构筑的铁三角,尚未真正交锋,其最锋锐的一角,已在清军雷霆万钧的炮火下,化为齑粉。冰冷的绝望,如同达坂城下冻彻骨髓的泥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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