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特别强调了“风水”二字,并举出前朝直隶总督于成龙为保祖坟改道致患的例子,目光炯炯地看着醇王。果然,醇王脸色微变,最近正因刘铭传奏请修建铁路可能破坏风水而引得朝野议论纷纷,他对此颇为敏感。
“你说说看,”醇王语气慎重起来,“可能遇到哪些具体的阻挠?”
左宗棠见醇王态度有所保留,心中暗叹,但仍详细解释:“最大的麻烦,便是有些人固守风水之说。明明河道应取直方能顺畅泄洪,偏偏要求迂回绕行,以避所谓‘龙脉’‘穴眼’。耗费钱财、延长工期尚在其次,若因此导致水利工程失效,甚至遗患后世,则罪莫大焉。此类情形,非凭工程道理所能说服,非得有七王爷这般权威,方能断然处置,排除干扰。”
他进一步施加压力:“开浚河道,只有春融后、封冻前短短数月可施工。若夏秋雨水过多,山洪突发,还须停工。满打满算,可用之期无多。若因阻挠纷争,迁延日久,势必坐耗钱粮,工程烂尾,臣恐无法向朝廷、向畿辅百姓交代!”他加重语气,“故不论遇到何种阻挠,都需仰仗七王爷鼎力支持,非将其一一打通不可!”
听他说得如此严重,醇王刚才那股豪气顿时消减大半。他固然想有所作为,但更不愿深陷于宗室、勋贵、地方势力错综复杂的矛盾漩涡之中,尤其是涉及敏感的“风水”问题。他沉吟半晌,最终只是很勉强地应道:“嗯……此事关乎民生,本王自当关注。具体事宜,季翁你先操办起来,遇到难处,我们再商议。”
这话说得圆滑,留下了充足的退路。左宗棠心中了然,醇王的支持恐怕有限,未来的艰难险阻,主要还得靠自己来扛。
尽管预感前路多艰,但左宗棠的性格是只要认准的事,就一定要尽快付诸行动。会议之后,他立即以管理兵部、军机大臣的身份,动用可“单衔借用兵部印封”的特权,发出一道道指令。首先,命王德榜率领的左营亲军立即开赴初步勘察的河工地点,征集民夫,准备工具,先行开工。同时,行文直隶总督衙门及顺天府,要求各地官员全力配合,供应粮秣、物资,征调民工。
左宗棠本人也不顾年迈体衰,常常亲自出京,前往永定河、大清河等流域“相度机宜”。他骑着马,带着亲随和几位略通水利的幕僚,在初春的寒风中勘察地形,指手画脚,划定河道走向。他的作风一如既往地雷厉风行,甚至有些独断专行。
然而,治河毕竟不同于打仗。打仗靠的是魄力、决心和战略,而治河需要的是精密的测量、严谨的规划和专业的工程技术。左宗棠虽博览群书,于农事、水利有所涉猎,但并非此道专家。他更多的还是凭借在西北兴修水利的经验和一股蛮劲,对于海河流域复杂的水文地质条件、上下游的整体协调考虑不足。加之求成心切,一些工程方案显得粗糙,甚至因陋就简。
很快,各种问题开始暴露。有的河段开挖过浅过窄,难以应对夏季洪水;有的地方该建闸坝之处未建,该疏浚之处却投入过多人力。更棘手的是,工程触及了地方豪强乃至一些低级京官的利益。田地、林木被毁,祖坟风水受到影响的怨言,开始像暗流一样在京城内外涌动。
那些原本就对左宗棠这位“空降”的军机大臣不满的朝臣,尤其是与李鸿章关系密切的北洋系官员,以及一些保守的清流言官,终于找到了攻击的靶子。私下里,各种讥评嘲讽不绝于耳:
“左季高在西北吃沙子吃惯了,以为挖河也跟挖战壕一样简单?”
“真是眼高手低!偌大年纪,不在军机处安安分分议事,偏要跑到泥水里充能臣!”
“我看他是好大喜功,想借工程之名,继续掌控兵权,安插私人!”
“听说工程规划混乱,浪费公帑,劳民伤财,长此以往,恐非畿辅之福啊!”
这些议论,难免传到醇王和恭王耳中。醇王本就对水利之事心存顾虑,听到这些负面评价,更加不愿过多介入。恭王则忙于应对中俄条约后的善后以及日益突出的海军建设问题,对左宗棠这边的事务,只要不闹出大乱子,也就持一种观望态度。
左宗棠何尝听不到这些风言风语?他性格刚愎,越是有人反对,越是要硬着头皮干下去。他更加频繁地巡视工地,督促进度,对王德榜等部下要求极为严苛,试图用成果来封住众人的嘴。
这一日,他再次来到永定河畔的一处工段。春寒料峭,河滩上朔风呼啸,刮得人脸上生疼。成千上万的兵勇、民夫在泥水中劳作,号子声、铁锹与沙石的摩擦声混杂一片。左宗棠站在一处高坡上,望着眼前繁忙却略显混乱的景象,眉头紧锁。
王德榜跟在身边,小心翼翼地汇报:“大帅,这段河道沙土松软,边坡极易坍塌,进展缓慢。而且……附近几个庄子的乡民,聚了几次,说我们挖断了他们的水源,又冲了祖坟的‘气口’,吵闹着要补偿,否则就不让我们继续施工。”
左宗棠脸色阴沉,哼了一声:“刁民!水利兴修,乃朝廷恩泽,惠及万民。些许私利,岂能阻挠大计?告诉他们,再有聚众闹事者,以妨碍公务论处!” 他顿了顿,又问:“顺天府和县衙的人呢?为何不出面弹压?”
王德榜苦笑:“府县的人都来了,只是和稀泥,嘴上说支持,实则不敢得罪地方士绅。说是……说是要等上官明确章程。”
“上官?哪个上官?醇王爷还是李少荃(李鸿章)?”左宗棠语气中带着讥讽和无奈。他知道,地方官这是在看风向,没有醇王或朝廷更明确的强力支持,他们谁也不愿轻易去碰这些棘手的地方势力。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再次袭来。练兵之议被否,他尚可归咎于醇王变卦和户部掣肘。可这兴修水利,明明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为何推行起来也如此步履维艰?他想起在西北,令出必行,军民一心,虽环境艰苦,却能将荒漠变为良田。为何到了这天子脚下,文明之邦,想做点实事却比在边塞更难?
寒风卷起尘土,扑打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咳嗽,急忙用大手帕捂住嘴,咳了好一阵才平复。帕子上隐隐带着血丝,他不动声色地攥紧收起。身体的病痛,远不如心中的郁闷来得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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