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州的夏夜闷热难耐,硝烟的气息混杂着血腥味,在城墙内外久久不散。全琫准站在城楼上,望着城外官军阵地上不时闪动的炮火微光。连日来的炮击让这座古城千疮百孔,瓦砾间偶尔还能听见伤兵痛苦的呻吟。
总大将,北门粮仓中弹起火,已经扑灭了。金道三拖着疲惫的步伐走来,左臂缠着的绷带还在渗血,但我们的存粮只够三天了。
全琫准没有回头,目光依然紧锁在远方:百姓家的粮仓呢?
早就见底了。昨天有个老妇人,把最后一把米熬成粥送给了伤兵,自己却......金道三的声音哽咽了。
这时,崔景善在两名童蒙的搀扶下蹒跚登城。老人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琫准,刚收到的消息,清军已经在牙山登陆了。
城楼上顿时一片死寂。只有夜风卷着焦糊的气味掠过众人的面庞。
多少人?全琫准的声音依然平静。
两千,是叶志超和聂士成的部队。崔景善剧烈地咳嗽起来,北洋精锐。
金德明一拳砸在城垛上:朝廷这是要引狼入室啊!
全琫准终于转过身来,他的眼中布满血丝,却依然锐利:还记得我们在白山立下的誓言吗?逐灭倭夷。可现在......他苦笑着摇头,我们首先要面对的是来自天朝的军队。
就在这一刻,城外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一名哨兵飞奔上城:总大将!官军派来了使者!说是要议和!
洪启薰的营帐内,烛火摇曳。这位两湖招讨使正对着一封密信出神。信是闵泳骏亲笔所写,字里行间透着紧迫:
......清军已至,然倭人亦在仁川增兵。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望将军速与东学议和,以免事态扩大......
帐帘掀动,严世永走了进来。这位新任命的三南廉察使面带忧色:洪将军,汉城又来催促了。陛下已经将金文铉等人革职查办,现在我们必须要给东学军一个交代。
洪启薰冷哼一声:与乱党议和?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是清军虽然来了,倭人也在虎视眈眈啊!严世永压低声音,万一让倭人找到借口出兵,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次日清晨,全州城的大门缓缓开启。全琫准只带了金德明和四名护卫,骑马走向城外的议和地点——一座废弃的驿站。
驿站内,严世永和洪启薰早已等候多时。见全琫准进来,洪启薰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全琫准将军,严世永起身拱手,语气恭敬,久仰大名。
全琫准坦然入座,目光扫过洪启薰紧绷的面容:严大人客气了。不知朝廷要如何处置我们这些?
严世永轻咳一声:将军言重了。陛下已经深知民间疾苦,特命本官前来,与将军共商改革大计。
改革?金德明忍不住插话,是要改革那些贪官污吏,还是改革那些苛捐杂税?
洪启薰猛地站起:放肆!
驿站内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全琫准抬手制止了想要拔剑的护卫,平静地说:洪将军,你的部队连日炮击全州,可知道城中饿死了多少百姓?
洪启薰一时语塞。
三百二十七人。全琫准的声音低沉,其中有一百零三个是孩子。
严世永连忙打圆场:全将军息怒。朝廷已经决定严惩贪官,赵秉甲、李容泰等人都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谈判从清晨持续到日暮。当全琫准提出废除奴婢制度时,洪启薰再次拍案而起:
这绝无可能!这是要动摇国本!
国本?全琫准冷笑,让百姓活得有尊严,才是真正的国本!
眼看谈判又要陷入僵局,严世永急忙将洪启薰拉到一旁低语:将军,清军虽然来了,但倭舰吉野号昨天已经抵达仁川。若是此时不尽快平息内乱,只怕......
洪启薰颓然坐回座位,不再说话。
夜幕降临时,十二条改革方案终于达成。当金德明宣读平均分配土地这一条时,连驿站外的卫兵都忍不住侧耳倾听。
......严惩贪婪暴虐的官吏、两班和富豪,取消封建等级制度,废除苛捐杂税和公私债务,废除奴婢和贱民制度......
全琫准走到窗前,望着驿站外连绵的军营。他知道,这些条款看似胜利,实则暗藏危机。清军已在牙山登陆,倭舰游弋在外海,而东学军已经疲惫不堪。
总大将,金德明轻声问道,我们真的要放弃进军汉城吗?
全琫准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越过军营,望向北方繁星点点的夜空。那里是汉城,是这个国家的中心,也是他们最初立志要改变的地方。
记得东学道的经义吗?辅国安民他缓缓说道,若是我们执意进军,引来外敌入侵,那我们就成了千古罪人。
六月十一日,东学军开始撤离全州。出乎意料的是,撤离过程异常平静。许多百姓自发来到街道两旁,默默目送这支奇怪的军队离去。
一个老翁突然冲出人群,跪在全琫准马前:将军!你们走了,那些贪官再回来怎么办?
全琫准下马扶起老人,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老人家,这是朝廷盖印的和议文书。从今往后,每个郡县都会设立执纲所,由百姓推举执纲,监督官吏。
老翁颤抖着接过文书,老泪纵横。
在城门口,全琫准遇见了正在监督撤离的崔景善。老人望着陆续出城的队伍,喃喃道:这一步,不知是福是祸。
不论福祸,全琫准勒住马缰,我们都已经改变了这个国家。
随着东学军的撤离,各郡县的执纲所如雨后春笋般建立起来。在泰仁郡,曾经被赵秉甲强占的农田重新分配给了农民;在古阜郡,奴婢的卖身契被当众焚毁;在全州,新任观察使金鹤镇发现自己虽然名义上是最高长官,实权却掌握在执纲所手中。
然而,权力的更迭并非总是顺利。一些地方的执纲所开始滥用职权,讨索民财的传闻不时传来。金德明不得不奔波于各郡县之间,处理这些新出现的问题。
这日,全琫准正在古阜的执纲所审理一桩土地纠纷,突然收到崔景善病重的消息。他立即策马赶往白山。
在东学军最初起义的山寨里,崔景善躺在简陋的床榻上,气息微弱。见全琫准进来,他挣扎着想要坐起。
别动。全琫准快步上前,握住老人枯瘦的手。
外面......怎么样了?崔景善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执纲所已经在五十三个郡县建立起来。全琫准轻声汇报,虽然有些问题,但大体上运转良好。
老人点点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记得......记得要善待百姓......
我记得。
还有,崔景善的手突然用力,要小心......小心外敌......清军和倭人......都不会善罢甘休......
全琫准沉重地点头。这些天来,他何尝不在担心同样的问题。执纲所的建立只是第一步,而外部的威胁正在步步紧逼。
当夜,崔景善安然离世。全琫准独自站在白山顶峰,望着脚下沉睡的村庄。晚风拂过,带来远方的气息——有稻花的清香,也有海风的咸涩。
金道三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总大将,刚收到消息,倭人的军舰又增加了。
全琫准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道三,你说我们做的这一切,值得吗?
金道三沉默片刻,答道:至少,我们让那些一辈子直不起腰的农民,终于能够抬头做人了。
全琫准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他想起离开全州时那个老翁的眼泪,想起焚毁奴婢契约时人们的欢呼,想起分配土地时农民脸上的笑容。
是啊,他长叹一声,至少我们改变了些什么。
然而,在他心底,一种不安的情绪正在蔓延。清军驻扎在牙山,倭舰游弋在海上,而朝鲜朝廷内部的权力斗争从未停歇。全州和议带来的和平,恐怕不会持续太久。
几天后,当全琫准巡视到全罗道与忠清道交界处时,看到了令他心悸的一幕:清军的营地连绵数里,崭新的枪炮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更远处,海平面上,几艘悬挂着太阳旗的军舰正在游弋。
总大将,随行的执纲低声说,听说倭人正在仁川大量增兵。
全琫准默然良久。他想起崔景善临终前的警告,想起严世永在谈判时闪烁其词的表情,想起洪启薰不甘的眼神。
风雨欲来。而这个刚刚看到一线希望的民族,又将面临怎样的命运?
他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剑柄上辅国安民四个字,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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